杨毅目送着那孱弱少年由太监扶着一步步走出御书房,却仍是呆立了许久,才将心头的抑郁沉寂下去。转头不甚在意地问道:“丞相的身体如何?”
谁知那陆太医却像是受了天大惊吓一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全身瑟瑟发抖,布满皱纹的额头不住重重磕在地上,声音颤抖又不连贯:“皇……皇上……饶命……臣……臣也没有……诊清楚,皇上饶命!”
杨毅浓眉一皱,心里有什么咯噔了一下,他面色一沉,不可抗拒的帝王威严顿时笼罩了整个书房。他沉声道:“朕恕你无罪,有什么话快快说来。”
陆太医这才惊颤地抬起头,额上已是通红一片,惊惧的泪水溢出眼眶,脸上一片狼藉。他不敢看那正瞪着他的帝王,只得盯着前方暗红色的桌角,心中实以被刚刚诊断出的事实惊呆了。直到一声饱含杀意的“陆太医”传来,他浑身猛地一颤,又是一个叩首把额头抵到了地上,才嘎着声道:“臣……臣不知为何,竟诊出……诊出秦大人脉象阴胜阳虚,滑而无涩……实乃……实乃……”
杨毅猛地瞪大了眼,他眼前恍惚间掠过那张俊秀无匹的脸,眉若青黛,唇似涂丹,身姿更是纤细而孱弱,却比那香雪无垢的秀丽风光更胜三分。杨毅俯下身一把揪起那太医,冷声道:“实乃什么?”顿了顿,他的心情平复下来,手一松,那太医却是扑通一声又倒在地上。他沉声道:“陆太医,你好好想清楚了,要知道欺君之罪,朕足以诛你九族!”
“皇上饶命!”陆太医凄厉地喊了一声,“臣……刚刚只是一瞬,臣医术不精,实也不能确定。是……是臣老糊涂了,皇上饶命,定是臣胡乱诊断之故!”
杨毅脸上回复了谦厚的笑容,扶起他道:“朕并无责怪之意,陆太医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陆太医连连叩首,再也顾不得形容有多狼狈,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待御书房中人一空,杨毅立刻低声喊道:“修儒,小桂子!”
只见御书房后的内门一开,有两个人影迅速闪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跪下,杨毅便提高了声音道:“小桂子,替朕送送陆太医。”同时眼中寒光闪过。
那被称为小桂子的少年会意地点头,同时也大声道:“是,皇上!”一张脸眉清目秀,面白无须,又带了几分稚气,但一双冰晶般的眸子却有着潜藏的肃杀之气。
见小桂子跟上去,杨毅才松了口气,在木椅上坐了下来,问道:“修儒,这件事你如何看?”
那被称为修儒的青年自动自发地侍立一旁,只见此人身材挺拔,虽穿着文官服饰,却隐隐露出衣衫下结实的肌肉。他的面容并不出奇,顶多就是五官端正,可是一双眉却黑浓如漆,棱角分明,配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叫人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
他听后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垂首道:“臣方才细细想了一下,认为秦丞相是女子之身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杨毅心口猛地一跳,强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和擂鼓的心跳,半天才勉强淡淡问道:“此话何解?”
修儒抬头看了杨毅平静的面容和波涛汹涌的蓝眸一眼,在心底叹息一声,才又续道:“其一,丞相虽已娶妻两年,却至今并无子嗣,且那妻子楚云颜本就是丞相旧识,若说两人串通隐瞒,假凤虚凰,也并非不可能。”
“其二,丞相容颜秀美绝伦,莫说男子,就是皇上后宫三千佳丽,比之她也多有不及,若说她是女子,反倒更让人信服。”
“其三,人都说天下男子无不爱慕美色,如今稍有来历的男子谁不是三妻四妾,婢仆成群?可是唯有丞相,至今只娶了楚云颜一人。想那公主天香国色身份高贵,又对他痴心一片,他竟也看不上,实在说不过去。但倘若他是女子,那么一切就能解释的通了。”
杨毅在不知不觉间已握紧了双拳,脑中不自觉回忆起前尘往事。以前在三王府他常与自己秉烛而谈,却从不肯同榻而眠;自己偶尔对他做出等同袍泽的亲密举动,他却会一脸尴尬地躲开。无论春夏秋冬,他的衣衫永远穿得齐整,不露半分。他的声音虽刻意低沉,却仍掩不住那珠圆玉润的清脆。自己……自己与他相处这么多年,竟从未发觉他可能是女子,自己竟生生被一个女子欺骗了三年!
眉头轻皱,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一一闪过,良久,他问道:“这么说,已能确信秦洛是女子?”
修儒摇头道:“不!臣完全不能确定!”
杨毅骤然抬起头,幽深的虎目含着帝王威严瞧着他,冷冷道:“又如何不确定了?”
修儒心头一颤,忙垂首道:“秦丞相的手段气度是皇上一路看过来的,就是我朝历历男子也难及其万一,皇上当真相信区区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杨毅一愣,顿时想到了两年前那场战役。自己当时受四皇弟陷害,被火翎国大将钱谦围困在赤峡谷。身边仅余十万亲兵,粮草断绝,围困他们的敌军却有三十万余。当时人人都绝望了,可是唯有临宇,那总是懒洋洋不出什么力,被自己的亲信嘲讽不过是虚有其表文弱书生的临宇,却在此时说他有办法搬来救兵。
杨毅当时是不相信的,可是那少年却用着极其从容淡定的语气问他:“殿下,你是想随着臣先避到安全之所,还是留在这里与众将共患难等臣来救援?”顿了顿,他又道,“其实臣的建议是殿下留在这里,如此一来众将士便会感念殿下的恩德,于长远考虑来说是有益的。请殿下放心,臣定然会马上搬来救兵。”
那晶亮的眼眸,夺天地之精魄的气势自己到今天还记得一清二楚。然后,他就真的突围出去了。不废一兵一卒,只带了他身边的那个青衣侍卫,从水雾的高空中飞翔而过。从赤峡谷看去,那真正与女神之子赤非翱翔天际的壁画一般无二,甚至更夺人心魄。
杨毅晃了晃脑袋,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淡淡道:“你继续说。”
修儒看皇帝的神色,便知他是在回忆往事了。其实,何止皇上难以相信,他自己也实在难以置信,世间难道真有这般的奇女子,能成男子所不能成之事,甚至被世人尊称为伊修爱尔女神之子,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虽说臣方才所说的三点都值得怀疑,但也未必完全说不过去。男子貌美,古今也并非没有,就是我府中三弟,皇上也是见过的。其俊秀比之秦丞相,也不遑多让。再说他只娶楚云颜,若是他真是这般痴情之人,即便夫人不能生养也不愿弃她,甚至另娶,虽不合理,但也并非全无可能。所以……”
他顿了顿,发现皇帝正灼灼地看着他,他忙道:“所以除非皇上亲自派宫中验身的嬷嬷去检视,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断定……”
“万万不可!”杨毅挥了挥手,断然道,“临宇怎么说也是我金耀丞相,我派人去验他身份,若验出是女子也便算了,但若是男子,这份羞辱你让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修儒低头想了半晌,脑中不自觉浮现出蓝衣少年与青衣男子依偎而行的身影。他的眼中精光一闪,靠近了几步,低声道:“皇上,臣倒有一法子可以一探丞相身份,而且,无论丞相是男是女,这个法子都对皇上有利。只是,恐怕要委屈……”
万历七百六十五年十二月,金耀的又一个冬天来临了。也许只是错觉,金耀的国民总觉得这个冬天比往常都要来得寒冷萧瑟,一如他们风雪交加的心情。湘西水灾,火翎压境,丞相病重,种种都预示着对金耀来说,这是极其不祥的一年。所以,当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洛南的每一个神殿前都挤满了人,无论男女,不分老幼,他们都在衷心地祈祷伊修爱尔女神能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度过此劫,保佑金耀百世平安昌盛。
尤其赤宇楼中更是人人忧心忡忡,他们的主人,少年丞相已经整整昏睡十几天了。这十几天来,无论什么大夫都被那青衣侍卫拒之门外,只说除了夫人,其他大夫所开之药,只会对公子不利。就连皇上特地遣来的太医,也毫不例外。
皇上震怒,一个宅院中的人都跪了满地,可是那个青衣侍卫却依旧冷冷站立着,守着那扇门。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知道屋里少年的病况究竟如何。莫说是气得脸色发青的帝王,就是他们这些平日极熟悉他的奴仆也开始怀疑他的用心。直到,夫人的归来。
三天前,皇上终于释放了夫人回来。并下旨说毒害公主一事纯属诬陷,宁国夫人平白遭受冤屈,朕特命恢复其一等夫人称号,并赏赐黄金万两。夫人一来,便顾不得任何人,直接进了那间被封闭了十几天的房间,直至三天后的今日,也毫无动静。
“……亦寒……亦寒……”躺在床上的少年紧紧皱着眉,雪白的衣衫包裹着他瘦弱的身躯,轻轻颤抖,干裂的唇间不断吐出一声声呼唤。
“公子!”一旁的青衣男子忙俯下身抱起他,面容憔悴,神色间满是忧虑,“公子,我在这!公子!”
少年低低咳了两声,眉头有几分舒展,往他怀里靠了靠。忽然,他低叫了一声,又发出呓语:“徐冽……我没有骗你……没有……”
晶莹的泪自眼角滑落,滴在青衣男子的指尖,如滚烫的烙铁烙在上面一般,他不由收紧了手。那少年却混似不觉,只依旧低喃着,声音沙哑而悲伤,透着丝丝绝望的乞怜,只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心酸:“孩子……不要走……孩子……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用生命……来证明……我不要……亦寒……我不要你死……亦寒……不要抛下我……”
“公子!”青衣男子清冷的脸上再掩不住惶恐地痛楚,声音低哑而充满绝望,“公子!我不会抛下你,你也莫要……莫要……”
“咳咳……咳咳……”少年不住咳嗽,直到嘴角缕缕血丝渗了出来,映着他苍白如雪的容颜,分外凄绝,“徐冽……你我今生情断……再也不会痴恋你……永远不会……”
少年又咳了两声,青衣男子不断擦着他嘴角的血液,却是越涌越多。少年紧皱着眉,依旧在不断梦呓:“我不能死……亦寒会伤心……云颜会难过……我死了……谁帮子默……谁为他结束千年的孤寂……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公子!公子!”青衣男子紧紧环抱住他,却只觉少年的身体一寸寸变冷。他眼中充满了恐慌害怕,以及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将少年扶正,正要再输功力给他,却见少年忽然轻轻一笑。那笑说不出的平和宁静,又熟悉得触手可及,青衣男子有些恍惚,却见少年歪着头,用沙哑的声音道:“我叫秦洛,你呢?”
青衣男子微微一愣,看着少年紧闭的眼,长长的睫毛微颤,干裂的唇带着几缕血丝,却擒着淡淡地没有半分忧伤的笑容又道:“风亦寒,你可知自己这样做非但帮不了他们,反而会使他们受到更大的伤害?”
青衣男子浑身猛地一颤,怔怔地看着眼前苍白纤瘦,却反而更美得绝艳的少年。他仍在笑着,轻轻说:“置其身于是非之外,而后可以折是非之中;置其身于利害之外,而后可以观利害之变。亦寒,你身在局中反看不透水雾的结局吗?若想结束这个国家的苦难,必要有一明君自西向东,或自东向西统一伊修大陆。你若真的想为自己在乎的家乡做些什么,不如跳出水雾这个国家,选择辅佐明君,让天下早日统一。”
少年的脸上隐隐浮起几分红润,明明闭着眼,青衣男子却仿佛看到了那双精芒四射的眼眸,笑看着他,对他轻柔语说。忽地,少年脸色一白,面容变得万分悲呛,声音也发颤:“云颜,云颜,就当我求你了,让我去救可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他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这次我绝不容许他再受伤害!”
少年不住地梦呓,脸色一忽而白,一忽而红,青衣男子抱着他,只觉他脆弱地如瓷娃娃,绝美好易碎,让他连输内力也不敢为。少年低咳了两声,面色一阵嫣红,又念道:“你说我就要死了,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亦寒——”少年的手猛然握紧青衣男子手腕,指甲嵌入他骨肉,声音尖锐而恐慌。青衣男子仿似丝毫不觉手腕的疼痛,同样干裂的唇轻颤,却再吐不出“公子”二字。
少年的面容忽然平静下来,带着淡淡的哀伤和悲苦,却万分绝决:“我要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请你一定要将我……”
“吱呀——”门推开的声音响起。一个绝美,做少妇打扮的女子匆匆走了进来,青衣男子一惊便没有再听到少年越来越低缓的声音。那女子一见躺在青衣男子怀中嘴角溢血的少年,脸色大变,惊叫了一声:“临宇——”急冲过来。
那女子勉强稳定住自己的心神为少年把脉,时间每过去一息,她的眉头就紧皱一分,青衣男子的心也随之沉一分。女子轻轻闭着眼,内心在翻腾地煎熬着,轻颤的睫毛,苍白的唇,都在显示着她心里的恐慌。
“你怎么能由着她不就医!”女子猛地睁开眼冲着那青衣男子大骂,“她任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究竟是性命重要还是隐瞒身份重要?”
青衣男子神情一暗,冰寒的面容却透着凄凉的绝望和哀伤:“公子他坚持,说只有如此,皇上才可能释放夫人回来。他不想让夫人在那个地方再多待……哪怕一天。”
“这个傻瓜!”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滑下,女子哽声冲着床上昏睡的少年大骂,“临宇!你如此担心我,就不知我也会担心你吗?竟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这个任性妄为的混蛋!”
“夫人……”青衣男子的神情忽然平静下来,清冷淡漠,但你若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中有着沉寂如死的绝决,“公子还有救吗?”
女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口中念着:“哭有什么用,我可不是这个任性的笨蛋。”随即猛地抬起头,道:“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临宇的命。但若不成,不只她会立时毙命,你我也可能受到牵累,非死即伤。你可愿一试。”
青衣男子面色淡淡,一如平常:“夫人明知是多此一问。”垂下眼帘望向怀中的少年,他的神色不自觉地变轻变柔,漆黑的眼眸中墨绿色光泽一闪而逝。
女子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随即便被凝重取代,她沉声道:“此法名为“劫后余生”,我要先喂临宇服下剧毒的蘧桑散,用金针激发她体内的潜能,随后以银针刺血治疗。而在此期间,你必须时刻为她输入内力,将蘧桑散聚集在丹田阻止毒性扩散,同时也要为她擦揭因疼痛而产生的汗水,以防扎入穴道的银针受到外物干扰。”
“输送内力时必须小心,过多她受过激发的经脉脆弱不堪会爆裂而亡,过少则毒气扩散甚至反噬于你我,我们大家都九死一生。这些你定要记清楚了。”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问道:“何时开始。”
“一刻也拖不得。”那女子断然道,“只是……”她顿了顿,转头瞥向依偎在青衣男子怀里的少年,目光多了几分复杂和难以言喻的暧昧:“劫后余生这个法子被施针者必须解除一切束缚,也就是说……我必须要脱去临宇的衣衫。而你到最后时刻要将临宇体内的毒液缓缓收束到自己体内,然后排出,自然也不能穿着衣服……”
女子抬头刚好对上青衣男子难得变色的面容和错愕慌乱的眼眸,即便在如此忧心的处境下她也忍不住嫣然一笑道:“你若定要助我,就必须遵从两点。第一,施针时绝不可心猿意马,导致走火入魔。第二,你与她男女有别,却赤裸相对,将来必须对她负责。这两点,你若能依从,我们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