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年,1835年9月,达尔文随贝格尔舰来到加拉帕戈斯群岛。这个岛位于太平洋东部离南美洲西海岸九百五十公里,它的历史不长,是几千年前由于海底火山喷发从海水里钻出来的一小块陆地。当达尔文和科文顿背着猎枪和标本袋上岸后,他们立即感到这支枪实在多余,岛上所有的动物并不怕人。这主仆二人在岛上悠闲自得随意散步,而那些鸟兽或嬉戏于前,或不舍于后,好不快乐。
突然他们看到许多大龟排成长队,足有几里长,浩浩荡荡向前爬着,而每个龟少说也有一百多公斤。原来这个岛上缺水,它们是前往水源地喝水的。看它们那个样子,一会儿探出头来望望前面,离泉水还远呢,又缩回脖子,一步一寸,不慌不忙地往前挪。达尔文看得好笑,便跳上龟背,这龟就如背上落了一片树叶一样,毫无负重之感,还是四平八稳地前进。泉水到了,龟们不顾一切地将头栽到水里,一连喝几十口才喘一下气。原来它们这样喝一次就可以忍受好多天的干渴,那水都贮存在心包里和膀胱里。难怪当地居民遇到缺水时就杀这种大龟取水呢。同样是龟,为什么这个岛上的龟就有这种特殊本领呢?难道这是上帝专门为这里专造的新种吗?可是这个岛不过才几千年啊。这以前上帝不是早就将所有的物种都造好了吗?
达尔文经过仔细观察,发现岛上的物种与南美洲属同一类型。但是由于这里气候奇特,它们又很不同。他收集了岛上的生物标本,26种陆栖鸟类中,有25种是岛上特有的;15种海栖鱼类,全部是新种;25种甲虫中,只有两三种是南美也有的;185种显花植物,其中新种就有100种。看来这些新物种并不是上帝创造的,是这里特殊的气候、特殊的环境创造的,物种是可以变的,是受自然选择的!
1836年l0月20日,经过5年的海上漂泊,达尔文回到了英国。这5年他饱览了自然风光,过了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三个海洋;他看到热带森林中枝叶如盖、藤蔓如麻的郁茂风光;他看到了地震后海中会升起一片小岛的奇景,看到了火山喷发,岩浆从天而降的奇景;他看到了如碧玉泻流的冰川,看到了如工艺品一样的珊瑚岛。但是更重要的,他在这各种奇景迭现的地方发现了在伦敦根本不可能发现的物种。就在他返回前不久,那些标本箱打着美洲、澳洲各城市的邮戳,也源源不断地寄到了伦敦。他5年前出门之时还是抱着对上帝的无限信仰和对自然的好奇,想去搜集一点标本。5年后他再返国门时,已将上帝甩在脑后,而开始思索这一系列风光和标本内在的联系规律。
1839年他与自己的表姐爱玛结婚。达尔文的腑内已经是一座富矿——那是5年环球生活中一点一点形成的,现在他就要坐下来一点一点开采了。他将资料整理,出版了《考察日记》、《贝格尔舰航行期内的动物志》五卷、《贝格尔舰航行中的地质学》三卷。他知道自己虽收集到许多材料但专业知识还是不够。他继续和他崇拜的地质学家赖尔联系,又找到植物学家霍克合作。赖尔比他大12岁,霍克比他小8岁,但是他们却结成了一个真正的“忘年联盟”,这个联盟后来还有比达尔文小16岁的赫胥黎加入,组成了一个进化论向旧势力开战的坚强堡垒。
有了材料,有了战友,现在达尔文要做最后冲刺了。为躲避过多的社交活动,达尔文在伦敦郊外15英里的地方买了一所房子,这就是唐恩村那座他一直住到逝世的有名的住宅。
现在一反过去那种不规律的生活,他为自己安排了一套极严格的时间表。上午8:00到11:30工作,下午l:00到4:00工作,然后又从5:30工作到7:
30。中间是散步或听爱玛朗诵小说,晚饭后听爱玛弹琴或两人下棋,10:00睡觉。他说:“我的生活过得像钟表那样规则,当我生命告终的时候,我就会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
能迎风搏浪,到大自然中去探索,又能潜心静性,埋头在书房里研究,这实在是大学问家的风度。但是这个环境的造成,首先得感谢爱玛。达尔文共有5个男孩,2个女儿,不用说,这家里就如幼儿园一般。但是爱玛规定孩子们谁也不许进父亲的书房,而且经过书房门口时就要像猫走路那样不得发出一点儿声音。
达尔文本是个极爱孩子的人,他控制自己的感情,在一天的三段工作时间里一定闭门不出,只有在吃饭或休息时他才和孩子们游戏。他每天这样或埋在书籍笔记堆里查找资料,或伏案疾书,每当撕下一张稿纸,听着那“嚓”的一声,便感到一种极大的安慰。由于5年的海上生活或许还有遗传的原因,现在他的身体很不好,头晕、失眠、呕吐,有时一天也写不了几页。但精神一好就赶快工作。那潦草的初稿从书房里一页一页地递出来,爱玛就伏在会客室的那张大写字台上为他誊清。
这天,达尔文正这样拼命地写作,忽然听见几下低低的敲门声,不像是外面来的客人,因为如果赖尔或霍克他们到了,爱玛一定会先招待的。他捶了捶发酸的后背起身去开门,门缝里显出一个幼小的身影,原来是4岁的小儿子弗朗西斯。
只见他怯生生地伸出一只又黑又脏的手,手心里有六个便士,鼓着腮帮子也不说话。孩子来书房这是犯禁的,但达尔文一见儿子这个样子就心软了,而且“执法官”爱玛正好也不在眼前。父亲弯下腰问道:
“小弗朗西斯,你上门来有什么大事吗?”
“我每天早晨一醒来就找不见爸爸了,所以就想来看看您。”
一股父子柔情突然袭上达尔文的心头。他探身摸着儿子红红的脸蛋,又捏着他的小手说:“那么你拿这六个便士干什么呢?”
“我怕爸爸不让我进来,就向姐姐要了……”
可爱的儿子原来是要用这六个便士买爸爸的一点时间啊。达尔文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他一把抱起孩子,在他的小脸上狂吻着,泪水滴在儿子的脸上,又被他的胡子擦成一片。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一击,好像被打穿了一个洞那样疼。他自语着:“我真不够个父亲。我对不起你啊,孩子,走,今天爸爸不写了,这一天的时间全是你的。我们到花园里去捉蝴蝶、挖蚯蚓去。”
他抱着孩子走出房门。弗朗西斯难得有个得宠撒娇的机会,他紧搂着父亲的肩膀不肯下身,小嘴紧紧地吸在父亲的脸上。当走过窗下时达尔文看见爱玛正在那里抹眼泪,她已经看到这幕戏了,达尔文不觉一怔,随即快活地喊道:“爱玛,叫上我们所有的孩子到花园里去。我宣布今天放假!”
1858年闷热的夏季笼罩了唐恩村。夜深了,达尔文从灯下抬起头来,伸手抽出一支雪茄,点燃,思绪和着缕缕轻烟在这间书房里游荡。他翻开刚写完的《物种起源》第十章,用手抚摩着刚刚渗入纸里的墨迹。这每一个字就是一滴汗,甚至有时还要咬一下牙。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经常彻夜不能入眠,那种要向上帝宣战的冲动,在他的心里时时泛起,搅得他每一根神经都不能有一会儿的安闲。这部稿子是在1842年动手的,最初只写了35页提纲,后来又扩充到23l页,到1856年赖尔建议他赶快成书,不然必定有人抢先。但是他知道这个问题实在和哥白尼反抗托勒密一样,虽不至于再被教会烧死,但那反对的浪潮也足以将他淹没的。
所以再三核对材料,寻找根据,又将那231页的稿子压缩了一半。这样反复提炼,再三推敲,现在总算有了个样子,不久就可以送去出版。赖尔、霍克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这时门开了,后面响起轻轻的脚步,一会儿,一双温柔的手搭上他的双肩,这是爱玛。他抬起头,爱玛以手背触着他消瘦的双颊说:“你这实在是拼命啊。”
“我知道自己是在拼命。工作已使我的疲倦超过了通常的程度,但是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只要进化论能够成立,我想我的精力无论是早一年耗尽,还是晚一年耗尽,这都是无关紧要的。”
“不要这样说,查理。现在这本书眼看就要完成,你应该减缓一下自己的疲劳。我来给你取一杯葡萄酒来。”
酒捧过来了,达尔文没有接酒却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扶她坐下。他眼中已饱含着泪水。“爱玛,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你的价值比等于你体重的黄金还要宝贵多少倍。世人将来可能知道达尔文,但不知道有个爱玛。但是,假如没有你我就没有这许多聪明、愉快和勇气,没有人来听取我对疾病的诉苦,我会在冗长的岁月内成为一个孤单的悲惨的病夫,也根本不会有这本书。”
“不,世人没有必要知道我。查理,你和你的事业是一个大海,我是一滴水;不只我,还有你的许多朋友,我们都甘心溶进这片蔚蓝色的海水中去。”
“但是你,还有孩子们实在受苦了,这都是为了我才淹到这个苦海里。”
“可是最苦的还是你,我只恨自己不才,不能去替你承担一个题目或写几页纸。”
这时达尔文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他不愿让爱玛看见,赶快掩饰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子,连泪带酒咽进肚里。爱玛也激动不已,她拿起桌上的书稿,轻轻地摸着,这全是她誊写过的,有她的心血,她的汗水,禁不住眼眶也热了。两人隔灯对坐,良久无言。月光透过纱窗,一片幽静。爱玛又斟上一杯酒,达尔文不去接酒,却拔笔在纸上一挥而成一首小诗。那原诗自然是洋文,容笔者将他翻成方块汉字,大意如下:
葡萄美酒心中泪,月明如镜夜如水。
相对无言言难尽,莫问苦甜同一醉。这晚上他们夫妻因书稿将成,苦中见甜,喝了一点酒,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很迟才睡。大约是如释重负,达尔文难得有这样的好觉,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还未起床。爱玛一早起来收拾完早餐,她打发孩子们先吃,并让他们轻声点不要吵醒爸爸。这时邮递员按时送来今天的信件。爱玛就坐在花园里的圆桌上一封一封地拆阅着,这是她每天的功课。可是当她看完了其中一封信时,不觉拿信的手抖动不止,仿佛这信烫手似的,她将信从左手倒到右手反复读了两遍,然后再也不顾达尔文还在睡觉,便急忙向卧室跑去。
到底这是一封什么重要的信件,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