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友好地说。她微微抬起头,慢慢地把挡在脸前的头发拨开:“Hi。”她说得很慢,有一丝犹豫。一开始我以为她有墨西哥血统,因为她小麦色的皮肤,黑色的卷发还有那双美丽、深沉,又有着一丝不屑的黑色眼睛。那双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后来我才感觉到我的幸运,这种柔和,几乎是我们学校那些白人学生从未看见过的。玛莉亚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总是高昂着头,卷发从脸的一边垂下,只能看见她的另一只眼睛,而那只眼睛里满是不屑与讥讽。因为那柔和的一瞥,我突然喜欢上了玛莉亚。玛莉亚从来不参加学校的活动。她转到这所学校两年了,基本上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就抱着书,坐到长长的餐桌的一角,眼睛藏在头发下,慢慢地喝柠檬汁。杰西卡曾非常友好地走过去说:“玛莉亚,你应该跟我们坐到一起来。”
玛莉亚头也没有抬,只是摇头。“可是……”“不用了,谢谢。”她用低沉嘶哑的声音缓缓地、坚定地说。杰西卡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玛莉亚一下子站起身来走开了。此后就再也没有人尝试去让玛莉亚坐到她们旁边了,不过玛莉亚始终仰着她那美丽的脑袋,她不在乎。
高中的春游、秋游、舞会、音乐会,玛莉亚从来不会去。老师们以为她家里穷,替她买了票,她只是低着头,缓缓但坚定地说:“不用了,谢谢。”
然后她大步地走开,高昂着头,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讥讽。
有一天,在美术课学生贴作品的墙上,我突然看见了“性手枪”乐队的主唱——那是一张不错的素描,画上是一张扭曲的年轻男人的脸,因为吸毒过多而面颊深陷,青紫色的嘴唇嘲讽地向上扬着,紧紧拧在一起的眉毛下有一双深陷的、非常迷人的眼睛,眼睛里满是绝望、死亡、痛苦的神情和对这个世界的不屑。
我盯着这幅画看,我盯着那双眼睛看,我看见了玛莉亚。与别的画不同,画上没有签名。吃饭的时候我把自己的三明治和书挪到桌子的角落里,坐在了玛莉亚的对面。“Hi!”我说,“画儿画得不错嘛。”她突然抬起头来,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你……知道我画的是什么?”“我必然知道啊!谁能不知道啊!”我激动起来,“天!这是美国,谁不知道‘性手枪’?”她轻蔑地往桌子那边扫了一眼:“她们就不知道。”我叹了口气:“她们……她们太虔诚了,她们是不会听朋克的,顶多也就听听基督教音乐。”她眼中忽然放出了光彩!“你真的这样觉得?”“必然啊!”我说,“莎拉天天在车里听乡村音乐还有关于耶稣的歌——谁受得了!”她看着我,身体向前倾:“那么,你最喜欢哪首歌?” “New York。”我飞快地说,“你呢?”“我也是!”她激动地点了点头,“还有 Anarchy in UK(《联合王国的无政府主义》)!”我伸出手来:“咱们实在应该握握手!”她也伸出手来,我感觉到桌子那边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Gogo!玛莉亚,你们俩在聊什么?”有人问。“性手枪。”我说。她们互相看看对方。“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我不可置信地说,“史上最伟大的乐队之一!”“没……”杰西卡说,“不过听起来不是个好名字。”玛莉亚挑挑眉毛。我也想学着她的样子挑挑眉毛,不过失败了。她笑了起来。“你是墨西哥血统吗?”我问。她摇摇头:“我是黑白混血。”“噢!看不出来呢。”她点点自己的鼻子:“我的鼻子啊,一看就不是白人的鼻子。”我笑了,她也笑了。于是,自从那天起,在走廊里玛莉亚再看见我时,她会对我挑挑眉毛,然后转转眼珠,似乎我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秋游时,我们住在野外的木屋里,玛莉亚没有去,没有人觉得奇怪。“我们得想个办法帮帮玛莉亚,”罗杰斯小姐(我们的数学老师)说,“她从来不参加活动——这次我给她家里打了不少电话,但是她就是不来。”“我觉得她就是自作自受。”罗瑞激动地说,“我早就不想理她了!你知道她叫我什么吗?——你知道她竟然叫我什么吗?”“罗瑞,”我说,“她都不跟你说话啊……”
“在美国政府课上!她说我种族歧视!”罗瑞一下子跳了起来。所有人都安静了。在美国,“种族歧视”这个词是非常可怕的词,没有人会随便说。“她的确觉得我们种族歧视,”艾米丽叹了口气,“但是实际上没人歧视她。”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问题,”罗瑞伸出手来,“数数看:第一,不跟我们说话;第二,不参加任何活动;第三,叫我们种族歧视——我看她才是种族歧视,歧视白人!”
“罗瑞,别激动。”罗杰斯小姐说,“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们哪里做错了?我问过她很多遍她却从来没回答过。”“她只说‘你们不明白’,”杰西卡说,“我希望她能够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而她却总是说我们不明白。”“上次我说了句奥巴马怎么怎么着,她就说我是种族歧视!”罗瑞说,“我看我们谁都不必理她!因为她才是种族歧视呢!”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也觉得玛莉亚这样做的确有些过分。“我觉得其实你应该多和咱们班人说说话。”我再一次坐到玛莉亚旁边的时候说。“他们种族歧视。”她不解地说,“我凭什么要和种族歧视的人说话?”“玛莉亚,他们根本就不种族歧视!”我说,“我从来就没感觉到过啊!”“好吧,那让我告诉你,你如果去公立学校,学生绝对不像他们这样没大脑——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样一个全是白人的学校,我就是觉得和公立学校里的孩子相比,他们完全就是种族歧视!”“你举个例子。”我说。“好,”她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处,“有一次在上美国政府的课上时……你知道KKK吗?”我点点头。3K党是内战之后仇恨黑人的白人组成的恐怖组织,经常用各种可怕的方式谋杀黑人。“咱们班就有男生说:‘我当时就想加入KKK,可是他们没让我进!’”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我看见她的手紧紧地拧着胳膊。“玛莉亚!”我说,“那都是些幼稚的男生,他们只是闹着玩的!你何必要在乎呢?”“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她忽然看向我,目光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剑一样要将我穿透,“那是我的种族,我的……”忽然,那把剑消失了,她垂下了眼睛。“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她冰冷地说。桌子的那一头,女生们开心地在聊新上映的电影《新月》。美国历史课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趴在桌上看材料,这是一份关于内战之后黑人的材料。我用电子词典查了个词——lynching,即“处私刑”的意思。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是白天或者夜晚,因为最轻微的触犯行为甚至是根本就没有触犯,黑人——有些时候甚至是女人——经常会死在白人暴民们最暴力与最血腥的双手之下,而这些暴民,认为他们自己是法官,最公正的人与制裁者……”
接下来的材料是关于一个十七岁脑瘫黑人男孩的故事,白人们处他私刑因为传言说他谋杀了一个白人女人。
“……当他们把他抓到桥上的时候,有些人说市政府前面已经生起了火堆,于是他们又转头回去……他们让一个小男孩生火……当火还在准备中的时候,这个赤裸的男孩被插了几刀,然后被铐在了树上。男孩试图逃跑,但是没能成功。他挣扎着想够到镣铐但是他们砍下了他的手指……有人说那个男孩大概挨了二十五刀,没有一刀是致命的……”
“女人和小孩都在看处私刑。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小孩举过肩膀为了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每个人都想抢点这个黑人男孩死亡的纪念品……手指、耳朵、衣服的碎片和其他被暴民们切下来的身体部位……”
我呆呆地坐着,然后走到厕所里,不是呕吐,而是为了更清楚地看看我自己。
的确,我觉得非常幸运,中国有过屈辱的历史,但是没有黑人那样长、那样痛苦、那样屈辱。即使是在获自由之后,竟然仍受到这样的对待,这样非人的对待……
“我觉得我们应该感觉到非常羞愧,我们的祖先竟然做过这样的事。”历史老师垂着头说,“你们看完这篇材料后是怎么想的?”
“恶心。”克里斯笑了起来,“你说你怎么能给我们看这么恶心的东西呢?看吐了怎么办?”
男孩子都笑了起来。
他们是高一的男孩子,还很幼稚。但是我突然感觉到心头一震:如果是我在一个全都是日本人的学校,如果我是这个学校里唯一的中国人,如果在讲到南京大屠杀的时候,我身边的小男孩在那里笑……
“闭嘴!”我说,这个词在我们学校是不让说的。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闭嘴!’”我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他们转过了头去。我感觉到恶心,我感觉到不屑,我感觉到讥讽。
忽然间我能够体会玛莉亚的感受了!这里不是中国!这里是美国!这里有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历史,有曾经压迫人的和曾经被压迫的,有曾经不把人当人看的,有曾经不被人当人看的,有曾经用最可怕最血腥的手段聚众杀人的,也有曾经被人杀的……而他们现在要生活在一起!有这样不同历史的两个种族生活在一起!克里斯随口说出的话,我们班男生随口开的玩笑……如果是在单一民族的地方关系不大,但是这是美国,这里是你必须要正确对待历史的地方!
“我看到亚洲人成功,印第安人成功,从非洲来的非洲人成功……但是就是在美国的黑人,他们就是一直坐在那里对政府说:‘我们要扶助金,我们要房子,我们要吃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从历史中走出来!现在的社会给了每一个人相同的成功的机会,可是他们不要成功!如果有黑人成功了,那些黑人群体就会把他们拉下来,并说他们在巴结白人!这是他们的问题了,他们应当勇敢地去追求成功,而不是光坐在那里说历史!”美国妈妈激动地说。
“Gogo,玛莉亚就是那个样子,她有很多机会,但她就是因为这些小事给耽误了!莎拉以前老被学校里的男生欺负,可是她还是很勇敢地在努力着,并且交到了朋友。”克里斯汀也说。
莎拉跟玛莉亚能一样吗?一个是被宠坏的白人女孩,一个是背负着历史重担的混血女孩,这完全不能相比!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和我同寝室的黑人女孩天天叫我特别难听的名字,我根本就没有得罪她!”美国妈妈说,“可是每当我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就回答‘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这是什么态度!为什么她要这样……”
我看向窗外,我的心里也在重复着:“你们不会明白的,你们不会明白的……”
一个民族屈辱的历史已经是沉重的负担,而当这个民族要与曾经压迫他的民族相处时,那又是怎样一件痛苦而艰难的事!如果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住在一起,日本人说:“你们为什么不能从历史中走出来?我们都不较那个真了,你们较真干什么?”我会怎样想?如果有同学开玩笑:“我当时也想参加枪杀中国人的军队,但是他们不让我进。”我肯定会非常痛苦,我都无法想象玛莉亚在听到他们开3K党玩笑时的感觉!
我忽然明白了她遮住眼睛的卷发,她眼中的不屑与讥讽。
第二天,我们在文学课上读了福克纳的《给艾米丽的玫瑰》。这是一个关于白人的爱情与谋杀的故事,主角艾米丽有一个黑人仆人,在那个时代黑人的地位仍然非常低,所以小说中用的是“黑鬼”。我的脑海中突然又蹦出了那样的画面——一个关于日本人的爱情故事,
日本女主角有一个中国仆人,他们管他叫“支那猪”……我咬着嘴唇,四周很安静,大家都被这个悬疑的谋杀案给吸引住了,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紧张的表情。越过中间的桌子,我的目光扫向角落里,我看见了玛莉亚。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拳头,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黑色的卷发滑过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红的,大滴的眼泪不停地滑落下来。那是屈辱的眼泪,是看到自己的祖先被指使、被践踏……而那些践踏、指使他的人,在享受爱情,在享受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