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有人都被故事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她。下了课,我走到她身边。“不要难过了。”我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难过了?”她低沉嘶哑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只是困了而已。”然后,她抱起书,大步走出门去。她那充满轻蔑与讥讽的眼神扫向远方,仿佛是望向遥远的未来。
高贵的人儿
It is absurd to divide people into good and bad.People are either charming or tedious. ——Oscar Wilde
大学的毕业舞会,我和好友应邀去一个宿舍的pre-game。那个公寓里住的是一群很特别的女生。我们学校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兄弟会和姐妹会,但是相似的人最终都还是会住在一起。那个公寓里住的就都是一些有国际背景的美国女生,这些女生跟普通的姐妹会的女生很不一样。如果把普通学校里的漂亮女生比成中国大学里会打扮,穿雪地靴,背着带草莓图案书包的大众型美女,这个公寓里住的就都是留学回来的“美富白”。她们都来自有钱的家庭,而且很多在欧洲上过学,非常有品位,也很有气质。我和其中几个女生有时一起吃饭,但是交谈得并不深。
公寓里点着充满异国香气的蜡烛,微暗的灯光下可以看见精致的茶几上摆着红酒和长脚杯,几个女生都穿得非常漂亮,清一色的暗色,一点儿也不暴露,却十分显气质。她们一见我们进来,马上都迎了上来:“亲爱的,你们总算来了!”
然后是和每个人寒暄,行贴面礼。一般在美国根本没人行贴面礼,可是这些女生即使是在图书馆遇见,也都会优雅地伸出手,握住你的手,然后顺势把头一歪,给你一个微笑:“亲爱的,你过得如何?”
可是在寒暄过后,一屋子的人却都陷入了沉默。音响里放着爵士乐,每个人却都不说话。一个高个儿女生拿出手机,然后所有人都像被传染了一样拿出了iPhone,我和好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微微笑着,用胳膊肘捅我。
“我走了啊,”我小声说,“太无聊了。”
“别走!”她一下抓住我的手,但是依然保持微笑,“再待一会儿,求你。”
一个在法国留过学的女生仿佛是看出了我们的无聊与窘迫,她马上招招手,让身后一个摄像师走过来,“来,我们来照相!”
然后大家都兴奋了,纷纷放下手中的手机,甩甩头发,把手插在腰上,身体后仰,以最妩媚的姿态出现在相机前。照相的时候她们仿佛是最好的朋友,互相最亲密的爱人,有些还亲密地吻着对方的头发拍照,仿佛她们是亲姐妹一样。
闪光灯闪完之后,却又没有人说话了,每个人又都拿出自己的手机,然后表现得很忙。
终于,我找了个机会溜了出去,然后脱了高跟鞋,提着鞋赤脚跑到其他朋友的公寓。一进门,大家都在说笑,一个男生不会打领带,大家都帮他弄。客厅很凌乱,没有音乐,没有法国红酒,没有名牌,没有假装出来的笑容,没有摄影师,但是我一下子就觉得很愉快、很真实。
“那是一个极其肤浅的世界。”我的一个好友曾经这样跟我说,“那是一个极其无聊的小世界,里面都是一群空虚极了的人。”
她来自凡尔赛的上层社会,她厌恶那个世界,可是对于我而言,我一直觉得那是小说里的美好世界,一个有王子和公主、城堡与舞会的童话。
“我妈妈曾经逼我去那些名媛舞会,”她翻了个白眼,“天,那真是恶心。人们花上千上万美元买一条裙子,而且从来只穿一次——我收到的请柬,是把我的名字刻在水晶上的,这种肤浅的奢华实在是太没劲了。”
所以她从来都穿得很随便,用很普通的东西,没人知道她其实住在亨利十六的宫殿里。而每次那个公寓举行聚会,她都找理由推脱掉:“太没劲,我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在床上看看书。”
王尔德说:“It is absurd to divide people into good and bad. People are either charming or tedious.”(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迷人与冗长之分。)
虽说可能国人现在还没有到能够跨越经济基础追求人性发展的地步,但是有意思的人永远都能抓住人心,而无聊的人即使再富有也只会显得肤浅。我的美国同学从中国留学回来,印象最深的是哈工大看门的一位老保安,说他“非常有故事”。而我们每个人,最终都是被那些特别的经历、多元的背景所迷倒,“好坏穷富”都是在一个人无趣的时候,才搬上桌面的标准吧。
在北京的时候见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J,如果说能把人比作菜的话,这个人便像是中国四大菜系合起来的一道杂烩,你吃不出味儿,却又什么味道都有。首先,如果我想要介绍他的话,都非常困难,因为他的国籍是美国和英国,但是从小却在北京长大,视北京为自己的故乡。同时他又一直在北京上国际学校(包括高中上的哈罗公学),并没有真正地在一个中国的学校里学习过。他的父亲二十多年前来到中国,是第一批到北京定居的外国人。此间,他做过律师,跨国大公司副总裁,和胡主席通过电话,现在在798有个loft,从事艺术行业。作为一个从非常自由和多元的家庭里长大,又受过非常好北京的一个艺术区,汇聚了众多中外艺术家。
的教育的人,J上了一年大学,在北京找到了份工作,就辍了学,又跑回北京,只为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首次见到J,我就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我习惯于在脑子里把见到的外国人分类,而这个人,却是我放不进任何一个类别的那种。他举手投足间有着老北京的洒脱,也有着美国人的慵懒,有的时候,腰板又笔挺,完全是一个英国贵族私立学校的产物。这让我想起了我有着多元背景的法国室友——那种让你无法定位、无法判别,却又被这种混杂的神秘感深深迷住的感觉。那天晚上屋子里聚满了人,可是我却只能把目光定在J身上,只想不断地跟他交谈,他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鲜,都是从一个非常特别的角度出发的,他的动作和表情是那么奇特,我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人!可以说我立马被迷住了。相比起大学里那些在长岛富人区长大,放两天假都要跑到巴黎去的运动员们,J对于我的吸引力要大多了。
初来美国的时候会感觉美国人都是一样的,不都是吃着汉堡打着棒球说着英语的一群人吗?可是在这里居住的时间越长,见过的人越多,便发现把美国人归类开始变得越来越难,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而评判一个人本身就是件不太公正的事情。也许人们并不分好坏,只有“迷人”与“冗长”之分吧。
谁不孤独?
还有半个月就圣诞节了,这是S小姐在我们学校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她要搬到密苏里去,不再当老师,要开始她的新生活了。感恩节刚过,她就收起了她房间里电视机上摆着的火鸡玩具,在领子上别起了廉价的圣诞铃铛别针。每天她站在门口,胖胖的身体靠着门边,手不停地搓着,微笑着听我们排着队用她前一天给的词造句,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放进去。
S小姐是我的高中文学课教师。她的教室是我最喜欢的,一间小小的、拥挤的、舒适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她从世界各地找来的或者是在美国找来的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儿。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照片、海报,海报上还有《圣经》中的句子。教室的一角是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说。书架前是一张软软的沙发,有时我们排练戏剧到很晚,
孤独,谁不孤独?
她就不回她的公寓了,睡在那张沙发上。
她用的是一台有些年头的台式电脑,电脑前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电脑靠着墙,墙上贴着一首诗,纸页已经非常旧了,边缘泛黄,不过看起来反而更有味道。
Fall in love ,(坠入爱河)
Stay in love ,(在爱中享受)
It will change everything .(爱会改变一切)
诗的旁边是日历,日历一个月一个月地翻过去,有罗马的日落,威尼斯的小巷……每年她都会带着学生去欧洲,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在欧洲有什么样的过去。她有一次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提起她在欧洲时的男朋友,她说他曾拿着仿真的玩具枪跳上汽车。
“不许动!”她“唰”一下子跳起来,模仿着那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人当时的样子,她肥胖的身躯笨拙地在椅子和桌子之间扭动着。
“他差点就被警察带走了,”她缓缓地坐回椅子上,笑着说,“真是一个傻瓜。”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谈起她的私人生活。
她是个极有规律的人。感恩节前一个星期,她会在房间里摆上火鸡玩具,会送给每人一颗糖果;感恩节后,她每天都会戴上不一样的圣诞节胸针和叮当作响的手镯,并且会在我们自习的时候放圣诞音乐。她有火炉的录像带,每天早上她都会在电视上放那录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温暖火焰。木柴噼啪作响的时候,她会很满足地把椅子转过来,两只手放松地垂在腿旁边:“真暖和啊,是不是?”
她住在附近一个小镇上的老年公寓里,她喜欢那里是因为那里安静。感恩节之前她邀请我们去她家玩拼字游戏:“你们可能不喜欢那里,其实我也不太喜欢——都是一群孤独的、奇怪的老头老太。”
她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呵呵地笑了。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活像一个孤独的、奇怪的老太太。
我们去她家的那天正在下雨,十一月的雨冰冷冰冷的。我和丽贝卡一跳出车就往她的公寓里头扎,她一摇一摆地慢慢走出来给我们打开玻璃大门。公寓是20世纪70年代设计的,两边的楼梯都能通到二层,果然是老人居住的地方,非常干净,大厅里有杂志架、电视和收音机。
她领着我们走进她的公寓:“这些老人经常会把门钥匙放在门外的邮箱里,我就会给他们拿回去。你知道,住在这里就有一点好处——安全!”
我们走进她的公寓,我站住不动了。
这哪是公寓!简直就是展览馆啊!墙上全是画和照片,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好玩的小玩意儿,所有的东西都那么精巧,都经过精心布置,却又那么随意,我第一感觉就是我以后有自己的公寓也一定要布置成这个样子。
她的公寓里有一台更老的电脑,旁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铅笔。“这是……电脑吗?”我想,这玩意儿能用吗?她笑了:“你以为是什么呢?”“计算器,”我嘲讽地说,“您还真用这个啊?”她伸出两根手指:“两年了,我都没打开过这玩意儿了……实际上我几乎就没在这里工作过。”“那您都在学校里?”我问。“是啊,我兼职AIB(一所社区大学)的老师,一般就是在这两所学校里来回跑。”“那您没事的时候做什么?”我有些好奇。“看看电影,出去看看戏剧,”她说,“和家里人联系联系,其实还是有挺多事可做的。”我抬头看墙上的威尼斯风景,她走开了。我的同学们明显地不喜欢这个地方。“有股死人的霉味。”卡纳皱着眉头小声说,“真是奇怪,她怎么会住在这儿的。”我全身颤了一颤。她在这个地方已经住了十一年。一个人,没有丈夫,没有家人,她在这个世界上待了四十九年,一直是一个人。门外的雨越下越大。离开的时候,我把大衣裹得紧紧的,一口气蹿到丽贝卡的车里。
车窗被不停流下的雨水模糊了,丽贝卡启动了汽车,我们缓缓地跟着卡纳的车驶出。我回头看见一个红色的矮矮胖胖的身影,倚在门边,目送我们离去。
回来的时候高速公路上全是车,都是感恩节回家的人。美国爸妈邀请S小姐跟我们共度感恩节,但是她拒绝了。“可是,感恩节是要和别人一起过的啊。”我全力说服她。她抬头看我,一耸肩膀:“我一天到晚都和人在一起,这个节日对我来说只是个名字罢了。”后来我想,她不来是对的。不然她就会像我一样,和Tiger一起往窗外看,却看不到Tiger看到的东西。就像是她目送我们离去,我们看到的是雨水、雷电和前方的路,但她看到的是正在离开的我们。这个世界上,谁不孤独?谁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