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胆怯、慌张的目光注视着与乡村迥异的一切,屈辱地忍受着贵人、车夫和穿旗袍、抹口红的妖冶女人的咒骂。百货商店里“花花绿绿,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时时惹得他们去看。”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们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带着血腥与胭脂的气味……。作家正是通过农民的眼睛来看十里洋场的上海各式各样新奇的东西,从而从文化层面上将农民意识与都市文明作了精彩对比。
4—2湖湘的风景画、风情画——《田家冲》《过年》《母亲》
地域的民俗风情、岁时节庆、婚丧嫁娶、服饰饮食以及历史沿革、社会风貌等等,都是地域文化的内容。这在丁玲的《田家冲》、《过年》和《母亲》中,有许多动人的描写。
其一,世外桃源的湖湘风景画。
《母亲》中的“灵灵坳”、《田家冲》中的小山冲,很显然都留有丁玲的出生地——黑胡子冲的风貌。更为明显的是,这两处地方,都有些世外桃源的气味。《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世外桃源的风韵,在这里积淀很浓很深。
丁玲4岁以前,住在临澧县黑胡子冲。临澧地处武陵山脉与洞庭湖盆地过渡地带的澧水下游。武陵山余脉分西南、西北绵延县境,构成以山岗平地为主、山丘兼有的地形。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东、西、南三面环山。山间溪涧纵横。如《母亲》这部小说所描写:
灵灵溪从后山边流来,转了一个大弯,这条溪水很长,都是在山丛中绕着圈子流的,一直转过坳外到紫竹坞……
灵灵坳里有一户人家姓江,新寡的母亲——曼贞便生活在这里。这里有她的老屋、田地、草坪、菜园、竹林……。
春天来了,风微微有点清凉,有点湿,有点嫩草的香气,那些山、树、田地,分明显着青翠的颜色。池塘中的水清沏似镜,映着蓝天,白云就在那水中飞,鸭、鹅悠然地自得地浮在水上面,十分惬意。天更清澈,更透明,更蓝粉粉的。暮春时飞的桃花雨,催开了瓣瓣桃化,映红了姑娘的笑脸……。说到竹林,那里又有一番情趣。
竹园虽说远没有老屋那边的大,却也占了二、三亩地,竹子又生得很密……。几十只鸡也都在这里驰去聘来,用脚刨松那些有落叶的土地,找肥大的虫儿吃。有时黑儿也跟着跑来了,它一跑到鸡的面前,就连那黑缎子毛的公鸡也叫着跑开了。
群鸡刨食,狗儿逗乐、玩耍,景物具有一种乡野气息,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有农家乐的韵味。
到了夜晚,灵灵坳静寂了。鸡、鸭、鹅睡了,狗守着主人,蝴蝶、蜜蜂、蜻蜓倦了,休息了。只有灵灵溪还在低唱:
乡里的夜是静的。微风躲在树丛里动。虫在草上爬。一颗松子从树上落下来打在土地上,又滚下山去了。灵灵溪的水仍旧不断的“泊泊泊”的低唱,愉快地打着一些可爱的小石,又在一些小石上跳着滑跑了。有什么鸟儿在拍着翅膀。
以上这段景物描写,虽然算不上大手笔,却也写出了小山坳的宁静、安谧与和谐,且富有音乐美。
值得注意的是,丁玲在《田家冲》和《母亲》中,当她写到那里乡野的气息的时候,作者都有意地将它们写成“桃源仙境”和一种“乐境”。新寡的曼贞,也被这迷人的景色唤醒了。
曼贞便举起眼去望四周,这四周的景物却用欣欣的颜色来回答了她。于是她觉得不应该说苦,这里就是一个乐境。……好些古诗,她读过的就正有着这样的境界,她从前想慕过的田园生涯,想慕过的清闲淡漠的乡居,不正是这样吗?(丁玲:《母亲》,《丁玲文集》第1卷第16l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另外一段是《田家冲》通过地主出身、在城里住惯了的三小姐的眼光来看这个小山冲:
她掉转身去望,只觉得这屋子有点旧了。当然在另一种看法上,这是这景色中一种最好的衬托,那显得古老的黑的瓦和壁,那茅草的偏屋,那低低的一段土墙,黄泥的,是一种干净耀目的颜色呵!大的树丛抱着它,不算险峻的山伸着温柔的四肢轻轻的抱着它。美的田野,像幅画似的伸在它的面前,这在她看来,是多么好的一个桃源仙境!(丁玲:《田家冲》,《丁玲文集》第2卷第332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这乡间的小山冲,纯洁如冰,清澈似水,清幽宁静,平淡自然。真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一切景语皆情语。为什么创作于1931年夏的《田家冲》和创作于1932年5月至7月的《母亲》,会有这种牧歌情调?
我以为有如下原因:一方面,这个“灵灵坳”和“田家冲”固然是故事展开的地点,是作品情节所规定的特定的环境,也是主人公生活的文化气围,是作者所要展示的湘北城乡凡俗生活的细微点滴;另一方面,是否也有丁玲的“桃花源情结”?
丁玲创作这两个小说时,胡也频已经牺牲,孤身一人住在大上海的丁玲,生活上的孤凄和寂寞,自然而然地会使她想到母亲,想到那个“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儿时乐园——临澧的黑胡子冲,想到它带给自己的欢乐。于是,丁玲将这种“恋母情结”、“桃花情结”深深地浸透于其中。这样,这个灵灵坳便处处有桃花源的韵味了。
有人曾批评丁玲说:
至于《母亲》,她的缺点,我已在别一文中说过。不过它和《田家冲》那篇,却还有着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她太爱描写农村风景了。《田家冲》的首段,和《母亲》的开篇,那几节乡|村景色的素描,真是美丽而且出色的很。但也正因为太美丽了,它在全篇里,套成为突出的一点,而容易使一般读者为其文字的魅力所导引,而看落了本文中的积极底主题。作者对于农村的这样的偏爱,我想和作者所出身的阶一级,不无多少主要的关系。小土地所有者,他的对于土地的粘性,农村风景的爱好性,这却是很浓烈的包含于他们的脉管中,而不容易洗涤掉。(王淑明:《丁玲女士的创作过程》,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第272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批评者感到丁玲对于湘北寂静和谐比较稳定的乡村景色描写,“美丽而且出色的很”,这是作家“对于土地的粘性”,“农村风景的爱好性”的体现,是“很浓烈的包含于他们的脉管中,而不容易洗涤掉……”。这一发现很新鲜,这的确是《田家冲》和《母亲》的特色。然而笔者却错误地认为这和丁玲的阶级出身——“小土地所有者对于土地的粘性”,有密切关系,而且这样写,也就“容易使一般读者为其文字的魅力所导引,而看落了本文中的积极主题”。
我以为这种批评,实在是没有读懂丁玲。试想,如果离开了这种出色的美丽的景色描写,还有什么地域特色?离开了这种桃花源式的景物和习俗描写,还有什么湖湘文化的韵味?丁玲出色之处正在这里。她正是通过这良田沃野、葱郁的矮山、嫣红的桃花、丝丝的绿柳,淡淡的夕阳、溟漾的山雨,秀美的绿竹以及那油菜花铺成的“黄锦缎”和紫云英铺成的紫“地毯”来揭示湘北、湘西特有田园风光,牧歌情调的。这种“桃花源式”的情调和氛围,在现代湘籍作家笔下比比皆是。沈从文《边城》的古朴、宁静,古华笔下《芙蓉镇》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韵味,都体现着作家的桃花源情结。
其二,流溢着湘情、湘声、湘韵的风俗画。
民俗和风俗,是由民间创造又在民间流行的具有世代相习的承传性文化现象。不写这些具有光色的民间的东西,不展示这些“生活相”,又怎样显示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色呢?况且,这些源远流长的民俗所展示的“生活相”,是人类社会一种独特的生活现象,又是作家的创作源泉,是作家特别关注并努力加以描写的。
丁玲虽然不刻意描写这些习俗,但在以上几部小说中,却也表现出浓厚的地方色彩。作家对于武陵的岁时节庆,婚丧嫁娶、服饰饮食、结交酬拜以及城乡凡俗生活,写来得心应手,饶有趣味。譬如《过年》中对武陵大户人家“过年”的描写:
直到快五更天了,才真的热闹起来……十斤的大蜡烛点起时,香炉里的檀香也燃起来了。影像前,观音菩萨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为蜡烛光辉煌照着,八盏吊灯也点燃了。堂屋当中放一大盆炭火。铜的盆缘闪起刺目的光。舅妈从香儿屉子里取出一大包东西,是一万响声的炮仗,又拿出许多贡品放在一处……蒲团前面放的钱纸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红公鸡,来滴满了血。小孩,大人,底下人,站满一屋……舅舅做了一个手式给强哥,于是强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红毡前了,连同在前面的舅舅刚成一个品字。穿着水红百褶裙的舅妈款款步走到香几旁边,举起那黄杨木的磬锤来,锵的一下击着那铜磬,老余手上的炮仗便劈劈啪啪的放起来。强哥们也跪下了,慢慢的叩首。
这里记叙小菡舅舅家过年的盛典。“十斤的大蜡烛”、“大盏吊灯”、“一万响的炮仗”,真够气派、隆重。“割了喉管的红公鸡,将血滴在钱纸上”,风俗多么独特,这似乎在别的作品中未曾见过。显然和鲁迅《祝福》中写鲁四祭祖祝福有不同的风习。
又譬如,在《田家冲》中,对湖湘农村普遍存在的“收魂”习俗的描写:
于是她(么妹)想起曾经有过的她的妈妈和姐姐因为她发烧,说梦话,急得无法,两人在夜里打着灯笼,拿着她的衣服,到外边去,到她曾经玩过的一些地方,去喊她的名字,还一路喊了转来。她听见这喊声从远到近,总是妈的惨惨的声音起头:“么妹回来了!么妹回来没有?”姐姐就庄重的答:“么妹回来了!”于是两人又喊着’:“么妹回来!……”这样闹过后,第二天她竟好了。她想来觉得好笑……”。
这种收吓叫魂的习俗,在湖南乡村普通存在。大人们相信,孩子们白天到外面玩耍,吓掉了魂,以致害了病,所以到晚上去叫魂,把魂叫回来,病也就好了。
以上作者对湖湘习俗的描绘,倒也充满了地域文化的韵味。再加上在人物对话和相互称呼中运用了一些湘方言,因而湘声、湘韵更浓。比如:“几多要好”,“告妈去”,“骇死我了”,把东西“交把他”,把话“学把他听”,“晓得”、“莫说”、“姆妈”(妈妈)、“么叔(最小的叔叔)、“么弟”、“么妹”,“官轿”(轿子)、“堂屋”(客厅)、“天晏了”等等,它们与霉豆豉蒸腊肉、腊鱼,炒酸辣椒、竹笋炒肉、坛子菜、咬槟榔、嗑瓜子、喝糯米甜酒、吃甲鱼、喝君山毛尖茶等饮食文化相联系,湘味更浓。要是配以点豌豆、挖湖藕、收芦苇、摘莲蓬、探菱角,那才是诗,是画!“红白莲花共开塘,两船颜色一般香,恰是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这是诗,也是画。是武陵的美景,洞庭湖特有的风光。
其三、新旧时代交替的世态画。
丁玲的《母亲》,以宣统末年到辛亥革命这一时间为背景,描写武陵县城乡的社会生活。其中以母亲曼贞为中心人物,描写她年青守寡,备受族人欺压、归省至城中于家,弟弟正在宣传民主、共和的思想,其时城里正在兴办女学堂,于是曼贞变卖家产还清债务,放脚读书,与同学义结金兰,追求进步。除此之外,小说还描写了武陵城响应武昌起义,驱逐知县,但权力却被绅士们篡夺,而真正的革命党人却遭到暗杀等世态画。
作家对于这个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作了生动的描绘,其中不乏精彩的画面。例如辛亥革命的前夕,武陵城办了新式女学堂,一些小姐、少奶奶报了名。开学那天,这些女人拐着小脚,坐着轿子,带着丫头孩子上学来了。但不知道站队,老师一个一个的拉,好不容易才排成四行,典礼开始了。
这时在男宾中走上来两个唱礼的。像人家做喜事一样,也有奏乐,却是那位体操教员,走到那桌边的不知叫什么的东西旁边,坐下来按着,从那里发出一些听不懂的音乐。奏完了乐,便由县官、堂长、管理员们带起小脚的女人在那三合土上面,一起一落的磕着头,算是谒圣。好容易才磕完,真是吃了很大的
‘苦,却又得站得端端正正替知县官,替堂长,替管理员,替教员,甚至替来宾都要行礼。知县官又训话
了,咭咭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堂长也训话了,来宾也来演说。有几个女学生几乎忍不住脚痛要哭了……小孩子们真有几个走开来找妈了。好容易这典礼算完了场,乐声送着男宾们出去,而这些学生便
像被赦的囚徒一般,快乐的,匆忙的跑着。
这段有关女学堂开学典礼的描写,既庄重、隆重又饶有风味。历史上从未见到小脚女人上学堂的情景。既是“新式”学堂,可还得“竭圣”,向知县官、堂长磕头;一边放着新式音乐,一边叉行旧式礼仪;一边上新式学堂,一边又坐轿带丫环小孩……。这些充分显示了新旧杂糅的特有风情。
另外一幅时代的风情画,是裹着小脚的于曼贞放脚读书、甚至上操跑步的动人情景。为了把脚放大,她解下裹脚布,每天把脚放在冷水里浸,虽说疼痛难忍,但她的脚一天比一天大,甚至半个月要换一双鞋。现在,她已经完全甩掉裹脚布,只像男人一样用一块四方的布包着。同学们说:“她的脚真放得快,不像断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样子,雄多了。”
本来,小脚女学生是不上体操课的,曼贞自己的脚还不行,也不敢上操,怕别人笑话。但是同学鼓励她:“曼贞姐!不要怕,尽她们笑吧,她们最多笑你三天。你要不肯上操,你的脚更难得大了,脚小终是不成的,你一定要跟着我们一块来。”在同学的鼓励下,她咬紧牙,练习跑步。虽然掉在后边,但她不肯停止,苦苦地挣扎。为了自食其力,为了自立自强,她不怕吃苦。诚如茅盾所言:
我们这时代的女性也许觉得自己的一双天足算不了什么大幸福,但是“前一代女性”挣扎的苦心在这“小小的事上”就充分体现着。《母亲》的独特异彩便是表现了“前一代女性”怎样艰苦地在“寂寞中挣扎”!
(茅盾:《丁玲的<母亲>》,见1933年9月1日《文学》l卷3期。)
文学作品反映的是人为中心的社会生活。离开了人,就无所谓社会生活。而人的活动会打上民族的、地域的印记,也会打上时代、社会的印记。
作者在《母亲》这部小说中所描绘的“小脚女人上学”和“小脚女人上操跑步”的图画,是新旧时代交替时期的特有风情,时代和社会色彩十分浓烈,这在中国现代文学画廓中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
诚然,丁玲算不止是乡土文学家,但从现存的几篇以家乡为题材的小说看来,她的确是出色的。她对于湖湘的风景画、风俗画、世态画的描写,是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