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丁玲与湖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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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湖湘文化与丁玲创作的气韵风格(7)

整部作品结构上突出地主钱文贵和暖水屯农民这条矛盾主线,胳胳清晰。与此同时,又环绕这个轴心,在它的左右、里外、上下安置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矛盾冲突,包括同一阶级、同一营垒人们之间存在的种种矛盾,以及不同阶级、营垒之间的相互渗透与矛盾。例如,农民与地主江世荣、李子俊的矛盾,名为地主钱文贵侄女、实为丫头的黑妮与农会主席程仁的恋爱纠葛,被错划为富农的顾涌与地主的矛盾,土改工作组组长与组员的矛盾,农民与自身因袭的重负作斗争的矛盾冲突,地主钱文贵家庭内部的矛盾等等。在各种矛盾交叉的网络中,将森罗万象的生活拥在自己的怀里。正是这种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络,表现出了一种充满生力与活力的张力场,由此人们才能多侧面、多角度地看到这场斗争特有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为了使纵向情节轴线与横向生活画幅有一个结构中心,作者选择了富裕中农顾涌作为“贯索奴”(金圣叹语,意即作品中对情节起联结作用的次要人物),让他作为贯串作品的中心人物,由他联系村里的进步势力与反动势力,并把许多原来毫无关系、思想不一、性格各异的人物联系在_二起,让他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这种单线式与网络式的结合,使作品的结构既单纯明朗又纵横交错、丰富多彩。

从人物心理描写方面看:早期小说采用直抒胸臆、大胆的心理剖白的手法,而后期却采用客观的描述人物心理活动,但这两者都体现了丁玲心理描写的细腻、曲折多姿,丝丝入扣的文体风格。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有《果树园闹腾起来了》一章,它描写了地主李子俊的女人复杂的心理:

第一个层次写李子俊的女人对“自家果园被统制”的心理活动。她“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瑟瑟缩缩”的走到任天华面前,笑着道:“如今咱们园子不大了,才十一亩半啦,宝堂叔比咱还清楚啦,他爹哪年不卖几亩地。”“唉,咱们的窟窿还大呢,春上的工钱都还没给……”她做出可怜的样子,赔着小心,装穷叫苦,以博得人们的同情,可是她受到了讽刺:“回去吧……咱们在这干活,穷人们都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她“望着树,望着那缀在绿树上的红色珍宝”,感到的不是欢喜,而是憎恨,感到自己的权势已颓,“这是她们的东西,以前,谁要走树下过,她只要望人一眼,别人就会赔着笑脸来奉承来解释”,而现在,“这些人任意上她的树,践踏她的土地,而她呢,倒好像一个不相干的讨饭婆子,谁也不会施舍她一个果子。她忍着被污辱了的心情,一个一个的来打量着那些人的欢愉和对她的傲慢”。她不免感慨:连过去给自家看园子的长工李宝堂也反对她了,这多年的饭都喂了狗啦!真是事变知人心啦!然而,她还舍不得离开果园,在四周徘徊,“忍着痛苦”,在心中咒骂这群“强盗”。

下面,作品进入第二个层次,写她对富裕中农顾涌果园被“统制”的幸灾乐祸的心情——“她不禁有些高兴,哼,要卖果子就谁的也卖,要分地,就分个乱七八糟吧。”这正是她唯恐天下不乱的内心流露。

第三个层次,写她发现地主线文贵的果园竟没有受“统制”时的心理活动——她“忍不住悄悄的骂钱文贵会舐干部的屁股”,骂干部、共产党“守着个汉奸恶霸却供在祖先桌上,’动也不敢动!”她唯恐自己的“愤恨”抑制

不止,会“透露出来”真情,于是“像一个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收敛着恐惧与复仇的眼光,落荒而逃”。

就这样,李子俊的女人的心理活动,通过作家的三个层次的描述,曲折入微地呈现出来。作者运用比照手法,反讽手法,酣畅淋漓地刻划她内心流露出来的“痛苦”、“愤怒”、“幸灾乐祸”与“嫉恨”、“复仇”的阴暗心理。

作品对李子俊女人这一千多字的心理描述,直接剖析与挖掘人物的内心变化,达到追魂摄魄的地步,真有点像鲁迅赞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言:把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剥去了表面的洁白,并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由此,我们感到丁玲又回到《莎菲女士的日记》剖析人物心理的细腻和精确。

从情景的描写方面看:一方面,作家在开篇便写顾涌从八里桥赶着一辆胶皮轮车回家,为的是给富农亲家疏散这辆车,因为那里正在进行土改。这辆车一进村,就成为街谈巷议的中心,闷热的天气中,谣言插上翅膀四处流传,贫雇农在秘密串连,中农则在耽心,富农在疏散物资,暖水屯的上空紧压着低低的云层,远处偶尔出现了闪电,“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土改斗争的暴风骤雨马上就要来到……。

开篇这段情景描写,渲染了浓重的气氛,体现了作家粗犷雄浑的文体风格,而在下面《果树园闹腾起来了》一章的情景描写,则表现为一幅色彩斑烂的图画,写得明丽,写得细腻,有诗情画意。它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金色的朝霞、淡紫的阳光,浓密的绿叶、红色的鲜果,交相辉映,灿烂夺目。

不仅如此,作者还用工笔细画出压弯了腰的枝头上“累累深重的果子”,使人联想到果子的硕大,果实的成串,给人以量感;“红色果皮上有一层茸毛,或者是一层薄霜,显得柔软而润湿”,它使人感到轻柔、润湿,给人以质感;还有果子“新鲜的香味”在那透明的光中流荡,给人以味感;真是色、香、味天然配合,油画与工笔画结合,给人以无限的美感。

在这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中,作者又融进了中国写意画的手法,突出“闹腾”二字——“当大地刚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鸟雀便已经在欢叫,小甲虫在飞闯,而人们的笑声压过了鸟雀的喧噪。翻身的农民从痛苦的深渊中被解放了出来,和大地一同苏醒了。现在,他们正在摘翻身的果子,欢声和笑语是那样的欢快和热烈,“一阵哄笑,又接着一阵哄笑,这边笑过了,那边又传来一阵笑”,笑声使果树园“闹腾”起来了。

“一切景语皆情语”,作者描写果园的美丽和欢乐,却是为了抒写翻身农民的欢乐,并将翻身农民的欢乐溶注到果园里。于是,下文便描写了这个果园新的主人公的欢乐。

看守这所果园的长工李宝堂,也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竟开起玩笑来。过去,他给地主看了20多年果园,替别人下了20多年果子,虽然年年下果子,但是,“像不知道果子是又香又甜似的,像拿着的是土块,是砖石那末一点也没有喜悦的感觉”。但现在他变了,“忽然成了爱说话的老头”,还和年轻人开玩笑:“要是再分给一个老婆,叫咱也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他的心情变了,性格变了,他的视觉和嗅觉也从麻木中苏醒过来了。“如同一个乞丐忽然发现许多金元一样,果子都发亮了。”

李宝堂的变化,反映了土地改革这场伟大的历史变革不但给农民带来了政治、经济上的解放,而且在精神上也解开了农民心灵的锁链,使他们的思想感情、性格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如冯雪峰所指出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景色的明丽还是居于第二位的,那居于第一位的是形象性的深刻,思想分析的深入与明确,诗的情绪与生活热情的织成的气氛的浓重……”(冯雪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我们文学发展上的意义》,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第339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在这里,冯雪峰论及的正是丁玲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所体现出来的艺术个性的重要部分。它不但内容深刻、含蕴丰富深广,人物内心复杂深邃、盘曲错综;且结构既单纯明朗又纵横交错;景色明丽如一幅立体油画,这表现了女性作家的柔细与纤敏;而气氛的浓重,山雨欲来风满楼氛围的渲染和场面的恢宏又明显具有男性作家的雄浑、刚健。尤其是,透过这场疾风暴雨式的斗争还可以看到作家字里行间充溢着的“诗的情绪与生活热情”。“一切景语皆隋语”,这正是丁玲的“特色”。丁玲是一个“热力型”的作家,创作主体情感倾向是豪放粗犷的,坚毅顽强的。主体传达方式偏于铺陈。语言调性高、亮度强、笔势雄健、风格豪放、意象密集、句式容量大……。这些,都

是“热力型”创作主体情感投射的结果。出自这些作家胸中的语言情绪,如同经过了热处理,奔突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其美感特征为酣畅淋漓。这些明显有别于“冷力型”作家的达观超脱、冷峻沉练。

除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在霞村的时候》的山重水复、《在医院中》人物复杂性格的多重奏、《夜》的简洁深细都是为人所称道的。

丹纳说:“人人知道,一个艺术家的许多不同的作品都是亲属,好像一父所生的几个女儿,彼此有咀显的相像之处”。一个作家的文体风格正是从他的一部或一系列作品中所鲜明地体现出来的艺术特色、整体风貌,它包含了作家处理题材、描绘形象、安排情节和运用语言等方面的独特技巧和个性,显示出作家的一定思想、性格、情趣,艺术素养。由此可见,文体风格是有其稳定性的,但它也具有可塑性;它具有独立性又具有丰富性。这四者的关系构成了复杂的美学的“联立方程”。一切成熟的文体风格都是由这两对矛盾组合构成的审美形态。如果只有稳定性而没有可塑性,文体风格就不能丰富和完善。反过来,只要变异而不要稳定,文体风格必然会失去其主导特征,也很难形成成熟的文体风格。

在长期的笔耕途程中,丁玲努力地尝试着多样化的文体风格,尤其是经过人生的重重磨难之后,她有更多更深的人生体验与感悟。她的《牛棚小品》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这句话用在丁玲身上,也是十分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