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丁玲与湖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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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土·血亲——湖湘文化的最初孕育(3)

入学考试时,丁玲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从此开始了中师、中学的生活。这是丁玲寻求真理和文学启蒙的第一站。它在丁玲的一生中可以说也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二师的生活学习既新鲜又有趣。她功课全面,数学、图画成绩最为优秀。她的每幅画都被学校放在玻璃框里展览,同学们很羡慕,于是请她代画,她高兴地画了一张又一张,她略施小技,将每张画画得不同一点,竟骗过了老师。有时,玻璃柜中展出的七、八张画。其实都出自丁玲一人之手。她看了,偷偷地笑了,非常得意。丁玲对体育、音乐也很爱好。班上的早操都是这个小个子大眼睛的女孩喊口令,学校开运动会,她又作司仪又兼教练,忙得

不亦乐乎!每天晚上回到寝室,她总是把九姨(向警予)教给她的进步歌曲又教给同学们,唱得管宿舍的胖妈敲她们的房门为止。

说到丁玲的作文,她不喜欢抄范本,全是写自己心里想的东西,联想又丰富,因此总有些拉杂重复,但不知为什么,老师总爱在她的文章后面加上很长的批语,这使那些抄范本的同学羡慕不已。校长彭施涤对丁玲倍加赏识,说她是“学校的一颗明珠”,对她倍加培养,在丁玲的作文上加批加点,悉心指导。既表扬她思维活跃,又指出她写得拉杂、潦草。在二师,她受到了文学的启蒙,孕育了后来从事文学写作的最初的胚芽。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15岁的丁玲,热忱的投身于这场运动中。二师沸腾了。一天之内,七、八十名同学同时剪掉长发,丁玲也剪成短发。在大班同学王一知(后为张太雷夫人)王剑虹(后为瞿秋白夫人)等人的组织下,学生会成立了。她们率领几百名学生上街游行,高呼“惩办卖国贼”、“取消二十一条亡国条约”等口号。同时,她们又组织“救国十人团”上街演讲、查禁日货,宣传爱国的道理。丁玲成了宣传队中年龄最小的成员。她们还利用一些机会讨论妇女问题和社会问题。校长彭施涤不赞成学生们的活动,王剑虹等人便与他辩论。这些女学生口若悬河,随机应变,常常博得听众的热烈掌声。丁玲是她们忠实的小伙伴,经常为他们扬威助阵。

女师的学生会还办起了平民夜校,向附近贫苦妇女宣传爱国道理,教她们识字、学文化。丁玲自告奋勇去教珠算。由于她年龄小,个子小,大嫂大娘们都称她为“崽崽先生”。

(湖南人称“儿子”为“崽”,“崽崽先生”意即小先生。)

二师的校长彭施涤是国会议员,反对学生运动,便用提前放假的方式来破坏学生运动,丁玲就在这一年暑假结束了学习,又回到常德。

这一年的学习生活,对于丁玲来说,记忆是深刻的。她受到了“五四”运动的洗礼,伟大的时代给予了她丰富的营养。丁玲说:

“这次运动给了我最大的启发,把我从狭小的天地。以为读书只是为了个人的成就,可以独立生活,可以避免寄人篱下,可以重振家声出人头地的浅陋的思想境界,提高到应以天下为己任,要出人民于水火,济国家于贫困,要为中华祖国挣脱几千年来的封建枷锁和摆脱百年来殖民地的地位”而学习。(丁玲:《我的生平与创作》,《丁玲文集》第5卷第407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4年7月版。)

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丁玲的思想境界比过去开阔多了,有了“追求真理的萌芽”。与此同时,一颗叛逆的种子在她的心中生了根。她认识到:“旧的应该打毁,要砍断一切锁链!要冲破牢笼,为了光明,为了祖国,要做一个时代的、社会的、家庭的叛逆。”(丁玲:《中国的春天——为苏联(文学报)而写》,《丁玲散文集》第89页。)

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丁玲来到长沙求学,进入了周南女中。校长朱剑凡,是湖南有名的进步教育家,他提倡妇女解放,思想民主,学术自由,启发学生奋发图强,独立生活。一批批的女青年来到周南求学。在这里,丁玲结识了当时的进步学生,后来成为著名的革命家的蔡畅、杨开慧等。

在周南,丁玲有幸认识语文教员陈启民先生。他和毛泽东曾是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又同是新民学会会员。他经常鼓励丁玲多读书籍和报纸,关心国家大事。丁玲的视野更开阔了。后因陈启明老师被无理解聘,为了抗议学校当局,丁玲和几个同学愤而转学,来到了岳云中学。当时,这是一所男子中学,此次接纳了女生,这在湖南是个创举。在岳云中学,她对于个性自由、婚姻自由的追求更为强烈,因而和三舅父余笠云发生了一连串矛盾、冲突。丁玲的三舅父是比较守旧的。还是在“五四”运动后的暑假,丁玲回到常德,舅父母看见她剪成短发,非常生气,舅舅说:“你真会玩,连个尾巴也玩掉了!”丁玲回敬说:“你的尾巴不是早已玩掉了吗?你既能剪发在前,我为什么不能剪发在后?”舅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丁玲反驳说:“你的耳朵为何要穿一个眼?你的脚为什么要裹得像个粽子”你那是束缚,我这是解放。”

1921年寒假,丁玲从岳云中学回家,三舅父在她的几封来信中,发现了一封情书,这是岳云中学的一个年青的体育教员寄来的,于是他召集余家和蒋家的亲戚,将两族的头面人物请来议事,对丁玲进行讨伐。那么余笠云为什么这样兴师动众、气急败坏?事出有因。

早在丁玲外婆在世时,就由她作主让丁玲与大表哥(余笠云之子)订下了婚约。丁玲不愿成为封建家庭的殉葬品,对这个婚约早已不满。现在舅舅兴师动众,提出一年之内,丁玲必须嫁到余家。这首先遭到丁母的反对,说女儿还小,还要读书。丁玲也反对,并提出解除婚约。她说,这婚约未经她同意,她不承认,并立即把订婚戒指扔到桌上说:“我恨透了这个枷锁。”

这一件事之后,两家关系破裂。丁玲倒很高兴,去掉了一桩心病,从此可以不怕舅舅了。他从心底里恨他们,曾有一次舅舅家打丫头,把、r头捆在床前的踏板上。打完了只让她穿一身单衣裤丢在堂屋里过夜。寒冬腊月,丫头冻得发抖,冻得哭。幼小的丁玲把自己的小被子给她们送去,还给她们送去烤火的烘篮。后来丁玲将这一切写成文章,投到常德报社,结果发表了。只是报社把舅舅的名字代之以“×××”。

1922年,丁玲在王剑虹的鼓动下,准备到上海求学。她和母亲回临澧找蒋家要点补贴。蒋家有祠堂,每年收很多谷子,很多钱,凡是蒋家子弟到省城读书可以补十石谷,像丁玲往上海读书可补贴二十石谷,折合四十元钱。可是祠堂管事的伯父说:祠堂不补贴女的。丁玲气极了。她说从此再也不想回到临澧蒋家。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道:“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43页,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人与环境的关系是对立统一的。首先是环境创造人,时势造英雄,人的思想、性格主要是由后天的一系列环境所塑造的。当丁玲步人少年的时候,“五四”运动的风雨滋润着她。时代、社会、家庭的人文环境促使丁玲“有了追求真理的萌芽”。破落的家族,寄人篱下的生活,造就了丁玲在表面的温顺之下掩藏着一种倔强高傲的气质,并促使丁玲成为时代的、社会的、家庭的叛逆者。

2—5桃花源情结——文学的基因和最初的胚芽

丁玲生于临澧,长于常德,叉曾在桃源读过师范,这几个地方相距仅几十公里,古时属武陵府、武陵郡管辖。《桃花源记》中所记叙的那个以“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武陵人”,大概就是这一带的人。丁玲是他们的后裔,、是地道的武陵人。桃花源距桃源县城10余里。丁玲曾多次与同学一道来此游玩。

桃花源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也是世界历史文化的珍贵遗产之一。它是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桃花源记》描述的人间“仙境”,风景秀丽,山水幽美,它地处湖南省北部,沅江中下游。雪峰山、武陵山的余脉分布在县境沅水南北两岸,纳湘西之灵秀。从现在已开放的四个景点来看,真是各领风骚。桃仙岭牌楼巍峨,红桃灿烂,是典型的田园风光;桃源山高阁流霞,渔舟唱晚,流传着美丽的神话传说;桃花山青山流翠,斜阳古道,风光迷留过历代骚客文人;秦人村竹廊蜿蜒,晨钟暮鼓,声声诉说着历史的苍凉。其山水之美,古迹之多,碑刻之富,寺观亭阁之盛,诗文书画之丰,自古有名。更何况桃花源又是我国四大道教圣地之一,素有三十五小洞天和第四十二福地之称。汉魏时期,这里既以山川毓秀著称,更以道教洞天闻名。早在陶渊明之前,晋人伍安贫已有《武陵记》(已佚)。桃花源始建于晋,初兴于唐,鼎盛于宋,可见其悠久的历史文化。不仅如此,它又座落在屈原流放过的沅水之畔,这更给文人学者们留下了多少梦幻和遐想。正是这种“桃花源情结”孕育了丁玲文学的种子,开启了她的文学之门。

桃花源有别于一般的优美的风景区,它不仅有“仙境”般的自然风光,更积淀了丰富的社会的历史的文化内容。它是人的历史活动和自然风光的交融与契合。因而具有了社会意义和文化、文学价值。桃花源的建筑和古迹,均与陶渊明的“记”与“诗”有关,很多景点的名称就直接以陶诗或陶文中的原名命名。历代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羽士高僧、布衣士子览物抒怀,在此留下了2000多篇优美的诗词、散文,200多幅楹联、题榜和石刻。景以文传,文以景胜,文景相互辉映,留下了多么丰厚的文化遗产和文学遗产。

生活在这人间仙景的桃花源,谁能不受其熏陶、感染?尤其像丁玲这样敏感多情的女子,更容易接受这种文化和文学的浸染。据丁玲回忆,当她在二师读书时,她常常在楼上寝室的窗口一站半天。从疏疏密密的树影中看沅江上过往的帆船,听船工唱着号子。拉纤的、撑篙的船夫都爱唱歌,那歌声伴着滔滔的江水和软软的江风飘到窗口,她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背诵着《桃花源记》,神思飞扬,浮想联翩……眼前的沅江连着洞庭湖,洞庭湖连着长江,长江流人大海,大海那边又是什么呢?陶渊明的想象力,似乎给了她一双想象的翅膀。

丁玲对于文学的爱好,并不始于中学,她儿时就喜欢读诗,在她母亲的口授下背得几十首古诗。7_岁开始读书,母亲教她读《古文观止》。从10岁到14岁,丁玲往往只有寒暑假才能和家人团聚。

她回忆道:“一放了学,便只剩一个人,不管在家里的慢慢黑下来的园子里也好,或是学校的大操场也好,总之在这些时候,我除了望一阵一阵飞过的归鸦和数着那最先发亮的星星以外,便总是找一本书,度过那寂静的下午和夜晚。这一个时期中我几乎把我舅舅家里的那些革本旧小说看完。而且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就是那些林译的外国小说也看了不少。《小说月报》(美人封面的)和包天笑编的《小说大观》也常常读到。”(丁玲:《我的创作生活》,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第109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她读中学时她就阅读了《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今古奇观》《儒林外史》等文学作品,对文学产生广泛的爱好。

在周南女中读书,语文老师陈启明又进一步对她进行了文学启蒙。陈老师从鼓吹文学革命的杂志《新青年》上精选一些文章作语文教材,向学生介绍了外国一些作家。都德的《最后—课》和莫泊桑的《二渔夫》都是丁玲当时最喜欢的小说。陈老师发现了丁玲的文学才分,鼓励她写作,给她介绍新小说、新诗。将她写的两首小诗刊登在他主编的一份地方报纸《湘江日报》上。丁玲说,看到这些诗登在报上,兴奋之情不可言状,竟夜不能寐。这两首小诗虽很幼稚,不过,这一发表,却培养了她的文学兴趣,有一次写作文,丁玲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改写成白话文。’这篇作文得到语文老师陈启民的表扬,而且评价还很高·,说她“有《红楼梦》的笔法”。

(丁玲:《我的中学生活的片断》,《丁玲文集》第5卷第323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这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巧合?为什么丁玲对《桃花源记》情有独钟?我认为这是文化与文学的基因使然。儿时母亲对女儿所进行的文学启蒙,二师校长对丁玲作文的点评、激励,周南女中语文教员对丁玲作文的欣赏与赞美、指导,桃花源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熏染,都使丁玲的文学天分得到一片肥沃的土壤并萌发了爱好文学的胚芽。丁玲回忆说:

后来我在社会上四处碰壁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会想起用一枝笔来写出我的不平,和对于中国社会的反抗,揭露统治阶级的黑暗。一直到现在,使我用这枝笔为中国人民服务,陈启民先生给我的鼓励是有作用的。(丁玲:《我怎样飞向了自由的天地》,《丁玲文集》第5卷第312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在老师的鼓励下,丁玲绽开了文学的胚芽。

寄人篱下的处境,使丁玲从小沉默寡言,压抑感伤。她说她从小就喜欢观察人。因为那时是封建社会,她是个女孩子,没有她的发言权,大事小事不让她参加,因此只能在旁边听,这样就养成了观察、分析的习惯。她暗暗地将自己的家庭和《红楼梦》中的贾府作一番比较,发现也有王熙凤,也有败家子,也有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的,也有各房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类的事。因此,她像巴金一样,对于自己出身的那个封建家庭确实有深切的认识与体会。

她还说她有个本领,那就是她见过的人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他的形貌、动作、姿态,语言声调等,却能在脑中留下很深的印象,达到过目不忘的地步。我想,这也就是她的文学天分吧!

儿时与文学结下的情缘,竟注定了丁玲以后与文学难以割舍、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的“缘分”。这真是“那日文字因缘,注定今生辙”。 (见叶圣陶先生赠丁玲的《六幺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