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颜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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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咖啡店外面搁着两个塑胶箱。邢露俯身掀开盖子看看,原来是供应商早上送来的糕饼和面包,发出一种甜腻的味道。她闻着皱了皱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弯下腰去,打开白色卷闸的锁。

卷闸往上推开,露出一扇镶嵌木框的落地玻璃门,邢露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她先把手里的花和皮包随手放在近门口的一张木椅子上,然后转身把搁在门外的两个塑胶箱拖进店里,跟自己说:“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呈长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来才不过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倒是有一个宽阔的核桃木吧台和一个有烤箱的小厨房。墙壁漆上了橘黄色,有些斑驳的墙上挂着几张咖啡和面包的复制油画,脚下铺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间的地板,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吊下一盏盏小小的黄色罩灯,很有点欧洲平民咖啡馆那种懒散的味道,跟外面摩登又有点喧闹的小街仿佛是两个时空。

邢露在吧台找到一排灯掣,黄黄的灯光亮了起来,她盘着双臂,望着橘黄色的墙壁咕哝:“这颜色多丑啊!改天我要把它漆成玫瑰红色!”

转念之间,她又想:“管它呢!我又不会在这里待多久!”

她看看吧台后面的大钟,七点三十分了,咖啡店还有半小时才开门营业。她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有柄的大水瓶,注满了水,把刚刚买的新鲜玫瑰满满地插进大水瓶里,搁在吧台上,心里想:“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随后,她脱下身上的皮外套,换上女招待的制服,那是一袭尖翻领长袖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直筒长裙。她脚上仍然穿着自己那双皮靴,对着洗手间的一面镜子系上窄长的领带。如果别的女孩在若隐若现的白衬衫下面穿着黑色缎面胸罩,总会显得俗气,但是,邢露这么穿,却有一种冷傲的美,仿佛这样才是正统似的。

她口里咬着两只黑色的发夹,把长发撩起来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凝视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和完美的胸部。从小到大,别人都称赞她长得漂亮。母亲总爱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女儿的美丽,但邢露觉得自己长得其实像父亲。

在外,妈妈总爱用上海话对听得懂和听不懂的人说:“露露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小公主。”

邢露一度以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扎好了马尾,用发夹固定住垂下来的几绺发丝,系上一条黑色半截围裙,走到吧台,开始动手磨咖啡豆,然后把磨好的咖啡豆倒进黄铜色的咖啡机里。

过了一会儿,咖啡机不停地喧哗嘶鸣着,从沸腾的蒸汽中喷出黑色的新鲜汁液,一阵咖啡浓香弥漫。邢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客人陆续进来,都是赶着上班的,排队买了咖啡和面包,边吃边走,也不坐下。

等到繁忙的上班时间过去,进来的客人比较悠闲,点了咖啡,从书报架上挑一份报纸,边喝咖啡边看报,一坐就是一个早上。

邢露坐在吧台里,一杯一杯喝着自己调配的不同味道的咖啡,心里埋怨道:“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于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进一杯特浓咖啡里,尝了一口,心里说:“这才好喝!”

她爱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种甘甜。这里的苦巧克力粉还不够苦,改天她要买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种来加进咖啡里试试。

她那双大眼睛不时瞥向街外,留意着每一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觉着自己的心跳仿佛愈来愈急促。她直直地望着咖啡店落地玻璃门外面穿着大衣、缩着脖子匆匆路过的人,心里跟自己说:“只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缘故罢了。”

要是在珠宝店里,平日这个时候,那些慵懒的贵妇才刚起床,装扮得贵里贵气去逛珠宝店,买珠宝就像买一只可爱的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啊!

坐在近门口处的一位老先生终于离开了。邢露拿起抹布和银盘子走过去清理桌子。这时候,寒冷的风从门外灌进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凉意,转过身去,看到一个高大潇洒的男人,手上拿着书和笔记簿走进店里。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瘦而结实,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深棕色的呢绒西装外套的肘部磨得发亮,上面沾着红色的颜料渍痕。他有一张方形脸和一个坚定的宽下巴,一头短发浓密而帅气,那双大眼睛黑得像黑夜的大海,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上面还有两道乌黑的剑眉,好像随时都会皱起来,调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邢露刚刚收拾好的桌子旁坐下来,书和笔记簿放在一边,投给她一个愉快的微笑,说:“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

邢露瞥了他一眼,没笑,淘气地说:“是啊!刚刚那位无家可归的老先生在这张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笑笑说:“放心,我不会霸占这张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归的。”

“没关系,反正也只剩下大半天就打烊了,况且,咖啡店本来就是这么用的。”

邢露搁下手里的银盘子,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笔和纸,问他:“先生,您要点什么咖啡?”

“咖啡牛奶。”他说。

邢露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露出困惑,眉头不禁皱了皱,重复一遍:“咖啡牛奶?”

那语气神情好像觉得一个男人喝咖啡牛奶太孩子气了。

他腼腆地侧了一下头,为自己解窘说:“牛奶可以补充营养……”

“所以……”邢露望着他,手上的原子笔在纸上点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处……”

“所以……”邢露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

“两样一起喝,那就可以减少罪恶感!”他咧嘴笑笑说。

“这个理论很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下次我喝酒也要加点牛奶。”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那位小姐——”他问邢露。

邢露瞥了瞥他,说:“她没在这里上班了。我调的咖啡不会比她差。你想找她吗?”

“哦……不是的。”

“老实告诉你——”邢露一本正经地说。

他竖起耳朵,以为以前那位女招待发生了什么事。

邢露接着说:“她冬眠去了。”

他奇怪她这么说的时候怎么可以不笑。刚进来看到邢露时,他还以为她是那种长得美丽却也许很木讷的女孩子,他还从来没见过系上长领带的女孩子可以这么迷人。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那么你——”

邢露偏了一下头说:“我只有冬天才会从山洞里钻出来。”

“那么说,你就不用冬眠?”

邢露朝他撇撇头,终于露出一个浅笑,说:“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礼貌地说:“麻烦你,咖啡来的时候,给我一块巧克力蛋糕。”

邢露朝他皱了皱眉摇摇头。

“哦,卖光了?那么,请给我一块蓝莓松饼。”

邢露又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他想了想,说,“请你给我一块乳酪蛋糕吧!”

邢露还是摇头。

“什么?都卖光了?”他懊恼地转身看向吧台那边的玻璃柜,却发现里面还有很多糕饼。他满肚子疑惑,对邢露说:“有什么就要什么吧!”

邢露仍然皱着眉摇摇头。

他不解地看着邢露,心里想:“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邢露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吃糕点的客人,凑过去压低声音跟他说:“这里的糕饼难吃得要命!只有咖啡还能喝!”

他觉得邢露的模样可爱极了,探出下巴,也压低声音说:“我也知道,但是,有别的选择吗?”

“明天这个时候来吧!”邢露挺了挺腰背说。

他好奇地问道:“明天会不一样?”

邢露拿起搁在桌上的银盘子说:“明天你便知道。要是你不介意,今天先喝咖啡吧。”

他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邢露托着银盘子,满意地朝吧台走去,动手煮他的那杯咖啡。热腾腾的咖啡送过去的时候,上面漂浮着一朵白色的牛奶泡沫花,总共有五片花瓣。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咖啡牛奶。

邢露静静地躲在吧台里,不时隔着插满新鲜红玫瑰的花瓶偷偷看他。后来,他又添了两杯同样的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头看书,有时候也放下手里的书看看街外,就这样坐了大半天。

邢露今天一整天灌进肚子里的咖啡仿佛比她身体里流的血液还要多,她觉得自己每一下紧张的呼吸都冒出浓浓的咖啡味,那味道很冲,险些令她窒息。

回去的路上,她经过一家酒铺,没看价钱,就买了一瓶玫瑰香槟,想着以玫瑰开始的一天,也以玫瑰来结束,反正以后的日子都会不一样。

她跟明真在窄小的公寓里边喝香槟边吃火锅。明真问她第一天的工作怎么样,她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辞掉珠宝店的工作而跑去当个咖啡店的女招待。在明真看来,咖啡店女招待是次一等的。

邢露敷衍过去了。后来,喝光了那瓶酒,她摇摇晃晃地拎起香槟杯到厨房里倒杯水喝,一不小心把杯子掉到地上,那个杯像鲜花一样绽放。她蹲下去捡起碎片时,手指头不小心被割伤了,正好就是这天早上给玫瑰花刺扎了一下的那根指头。

明真走进来问她:“你怎么了?”

邢露吮吸着冒血的手指头,心里想:“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