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午后,太阳斜斜地从街上照进来。那个男人又来了,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看见邢露时,先是朝她微笑点头,然后还是坐在昨天那张桌子上,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旁边。
邢露走过去,问他:“还是跟昨天一样吗?”
他愉快地说:“是的,谢谢你。”
“我会建议你今天试试特浓咖啡,不要加牛奶。”
他那双黑眼睛好奇地闪烁着,说:“为什么呢?而且,昨天你在咖啡里做的那朵牛奶花漂亮极了。我还想请教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邢露抬了抬下巴,说:“这个不难,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我还会做叶子图案和心形。”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逗趣地做出很向往的样子,说:“噢!心形!”
邢露憋住笑,说:“但是,今天请听我的忠告,理由有两个——”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邢露瞥了瞥他结实的胸膛,说:“第一,你身体看来很健康,少喝一天半天牛奶并不会造成营养不良;第二,待会儿我给你送来的甜点,只能够配特浓咖啡。”
他点点头,说:“第二个理由听起来挺吸引人的!那就依你吧!”
过了一会儿,邢露用银盘子端来一杯特浓咖啡和一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他面前,说:“试试看。”
他拿起那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咬了一口,慢慢在口里咀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邢露紧张地问:“怎么样?”
“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蛋糕。你们换了另一家供应商吧?早就该这么做了。”
邢露摇摇头,懒懒地说:“是我做的。”
他讶异地望着她说:“你做的?”
“你不相信吗?厨房里有一个烤箱,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看到邢露那个认真的样子,他笑笑说:“美女做的东西通常很难吃。”
邢露扯了扯嘴角,说:“看来你吃过很多美女做的东西呢!”
年轻的男人脸红了,低下头去,啜了一口特浓咖啡,脸上露出赞叹的神情说:“吃这个蛋糕,咖啡果然不加牛奶比较好,否则便太甜了!”
这时候,邻桌那两个年纪不小的姑娘闻到了香味,探头过来,其中一个,高傲地指着人家吃了一半的蛋糕,说:“我们也想要这个蛋糕。”
“哦……对不起,卖光了。”邢露抱歉地说。
然而,过了一会儿,邢露替他添咖啡时,悄悄在他空空的碟子里又丢下一块香香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他投给她一个会意的眼神。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邻桌那两位姑娘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两个人同时狐疑地转过头来,把椅子挪过去一些,想看看男人吃的是什么。他用背挡住了后面那两双好奇的眼睛。虽然吃得有点狼狈,却反而更有滋味。邢露美丽的身影有如冬日的斜阳,静悄悄投进他的心湖,留下了一缕甜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也是约莫三四点就来到咖啡店,喝一杯特浓咖啡,吃一块好吃得无以复加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有一次,邢露还带他去厨房看看,证明蛋糕是用那个烤箱做出来的。
一天,邢露建议他别喝特浓咖啡了,索性罪恶到底,试试她调的苦巧克力咖啡,一半咖啡结合一半的苦巧克力粉。他欣然接受她的建议。咖啡端来了,他嗅闻着浓香,闭上眼睛尝了一口。
邢露问:“怎么样?”
他回答说:“我觉得自己甜得快要融掉了。”
邢露皱了皱眉头,说:“是太甜吗?”
他发觉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说:“不,刚刚好!我喜欢甜。”
邢露要笑不笑的样子,说:“从没见过男孩子吃得这么甜。”
他笑着问邢露:“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够甜了?”
邢露没好气地说:“那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爵的夫人说过,永远不会太瘦和太有钱。依我看,还要再加一项。”
他好奇地问道:“哪一项?”
“永远不会有太甜的人!”邢露笑笑说,说完就端着托盘转过身朝吧台走去,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仿佛换了一张脸似的。她听到心里的一个声音说道:“是啊!永远不会有太甜的人,只有太苦、太酸和太辣的。”
这一天,他边喝咖啡边埋头看书,不知不觉坐到八点钟,一抬头才发现,其他的桌子都空了,咖啡店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起来,走到吧台那边付钱。
邢露坐在吧台里,正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精美的食谱,两排浓密翘曲的睫毛在黄澄澄的灯影下就像蓝丝绒似的。他双手插在裤子的两个口袋里,静静地站在那儿,不敢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缓缓抬起头来,发现了他。
“对不起,你们打烊了吧?”他首先说。
邢露捧着书,站起来说:“哦……没关系,我正想试试烤这个比萨——”她把书反过来给他看。那一页是蘑菇比萨的做法,附带一张诱人的图片。她问他:“你要不要试试看?”
他笑着回答:“对不起,我有约会,已经迟到了,下一次吧。”
邢露说:“那下一次吧。”
他把钱放在吧台上,然后往门口走去。邢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一阵红晕。这都是她的错,她不该这么快就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迷倒了。
“多么蠢啊!”她在心里责备自己。
就在这时,他折回来了。
他带着微笑问:“你做的比萨应该会很好吃的吧?”
邢露问:“你的约会怎么办?”
“只是一个朋友的画展。”他耸耸肩,“反正已经迟了,晚一点过去没关系。他应该不会宰了我。我叫徐承勋,你叫什么名字?”
“邢露,露水的露。”
他笑着伸出一只手说:“承先启后的承,勋章的勋,幸会!”
邢露握了握他伸出来的那只温暖的手,说:“幸会。”
他念头一转:“你会不会有兴趣去看看那个画展?离这里不远。我这位朋友的画画得挺不错。”他看看手表,说,“酒会还没结束,该会有些点心吃,不过,当然没你做得那么好。”
“好啊!”邢露爽快地点头。她看看自己那身女招待的制服,说:“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去换件衣服。”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邢露从咖啡店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黑色皮革短外套,她里头穿一袭玫瑰红色低领口的吊带雪纺裙,露出白皙的颈子和胸口,脚上一双漆皮黑色高跟鞋,脸庞周围的头发有如小蝴蝶般飘舞。
徐承勋头一次看到邢露没扎马尾,一头栗色秀发披垂开来的样子。他看得呆了。
邢露问道:“我们走哪边?”
徐承勋片刻才回过神来,说:“往这边。”
邢露边走边把拿在手里的一条米白色缀着长流苏的羊毛围巾挂在脖子上。她正想把另一端绕到后面去时,突然起了一阵风,刚好把围巾的那一端吹到徐承勋的脸上,蒙住了他的脸。他闻到了一股香香的味儿。
“噢……天啊!”邢露连忙伸手去把围巾拉开来。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瞥见对面人行道上一盏路灯的暗影下站着一个矮小的男人,正盯着她和徐承勋这边看。那个男人发现了她,立刻转过头去。
徐承勋不知道邢露的手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他只得自己动手把蒙住脸的围巾拉开,表情又是尴尬又是销魂。这会儿,他发现邢露的目光停留在对面人行道上。他的眼睛朝她看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矮小的男人消失了。邢露回过神来,把围巾在颈子上缠了两圈,抱歉的眼神看了看徐承勋,说:“对不起,风太大了!”
徐承勋耸耸肩说:“哦……不……这阵风来得正好!”
“还说来得正好?要是刚刚我们是在过马路,我险些杀了你!”
徐承勋扬了扬两道眉毛,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却陶醉地说:“是的,你险些杀了我!”
邢露装着没听懂,低下头笑了笑。趁着徐承勋没注意的时候,她往背后瞄了一眼,想看看那个矮小的男人有没有跟在后头。她没有看见他,于是不免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徐承勋说。
“是我爸爸取的。我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出生的,他说,当时产房外面那棵无花果树上的叶子载着清晨的露水,还有一只云雀在树上唱歌。”
“真的?”徐承勋问。
“假的。那只云雀是他后来加上去的。”邢露笑笑说。
“你以前在别的咖啡店工作过吗?”
“我?我做过服饰店和珠宝店。”
“为什么改行卖咖啡呢?”
“衣服、珠宝、咖啡,这三样东西,只有咖啡能喝啊!”邢露微微一笑,“我不喜欢以前那种生活,在这里自在多了。你是画家吗?”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棕色呢绒外套的肘部。那儿沾着一些油彩的渍痕,她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徐承勋暗暗佩服她的观察力,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
邢露好奇的目光看向他,问道:“很出名的吗?”
徐承勋脸红了,窘迫地说:“我是个不出名的穷画家。”
“这两样听起来都很糟!”邢露促狭地说,“我知道有一个慈善组织专门收容穷画家。”
“真的?”徐承勋问邢露。
“假的。”邢露皱皱鼻子笑了,“你连续中了我两次圈套啊!”
徐承勋自我解嘲说:“哦……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计的!”
邢露说:“画家通常都是死后才出名的。”
徐承勋说:“作品也是死后才值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邢露说:“画家的宿命?”
徐承勋笑了笑,说:“画家一旦变得有钱,就再也交不出画了!”
“除了毕加索?”
“是的,除了毕加索。”
邢露撇撇嘴说:“可他是个花心大萝卜呀!”
他们来到画展地点,是位处一幢公寓地下狭小的画廊,里面是一群三三两两大声聊天的人,他们大都很年轻。徐承勋将邢露介绍给画展主人,他是个矮矮胖胖、不修边幅的男人,五官好像全都挤在一块儿。然后徐承勋从自助餐桌上给邢露拿来饮料和点心。这时,有几个男士过来与他攀谈,邢露径自看画去了。那个晚上,当她瞥见徐承勋时,发现他身旁总是围绕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每个女孩都想引起他的注意。邢露心里想:“他自己知道吗?”
邢露并不喜欢矮胖画家的作品,他的画缺乏一种迷人的神采。这时,画廊变得有点燠热难耐,她不想看下去了。有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我们走吧!”
几分钟后,她和徐承勋站在铜锣湾热闹的街上,清凉的风让她舒服多了。
“你喜欢我朋友的画吗?”徐承勋问。
“不是不好,但是,似乎太工整了……哦,对不起,我批评你朋友的画了。”
“不,你说得没错,很有见地。”停了一下,他问,“你住哪儿?”
“哦,很近,走路就到。你呢?”
“就在咖啡店附近。”
“那我走这边。”邢露首先说,“再见。”她重新系上围巾,裹紧身上的外套,走进人群里,留下了那红色裙子的翩翩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