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非烟是中国历史上敢于偷情的有名才女,乃至卫道小说将她描绘为****第一人,以其不得善终规权世人莫淫;可另有人评其诗曰:“女子情痴,身殉不悔,为之黯然。所遗诗词柔情婉思,如见其人。”(陆昶《历朝名媛诗词》卷六)。
她是死在武公业鞭下的。
武公业在咸通年间(公元860——873年)任河南府功曹参军。别看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可大小总是个官,武公业总算跻身于官场,就觉得平步青云,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了。随时随地给人以超凡入圣的感觉,骄矜不可名状。
他爬到人上人的地步,历程十分艰难。从年轻时就钻营官场,极尽吹捧谄媚之能事,不惜为权贵者牵马坠蹬,压抑着自己粗悍的性格,装扮成媚态的猫,终于才在两鬓出现白发时,有了那么点官职。所以他就加倍珍惜,加倍地要抖那官儿的威风,要将粗悍的性格加倍表现已求对多年屈辱的补偿,他要从媚态的猫变作凶恶的狼,否则就白在官场里混了!
可惜,他的官职太小,在众多的上司面前还得当媚态的猫。那“粗悍”就少有了发泄的对象。
这时,步非烟就成了他这畸形“官场心理”的牺牲品,因为步非烟只是他的小妾。
步非烟才貌双全,容貌纤丽,身姿苗条,仿佛不胜绮罗,但在秀丽的外表之内,更有洋溢的才气,琴棋书画皆通,“工文墨,善秦声,尤工击瓯,”每每写成新诗,就自谱曲调,和着瓯韵唱起来,声遏白云,令耕者忘其锄,行者忘其担。
可惜她命运多舛。母亲早逝,父亲只是个名士,每日沉溺在诗画之中,对世务简直一无所知,不多的财产很快就被人骗光了。他在一气之下,也撒手人间,扔下个才华横溢的弱女子实在无以为生。媒人挤上门来,要将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步非烟哀叹自己的命运:“下妾不幸,垂鬓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含于琐类。”
这个“琐类”便是武公业。当时他刚刚跻身官场,宦囊一下子鼓了起来,便用几个臭钱贿赂了媒妁,替他讨了个才貌双全的小妾来。
步非烟惊呼上当,可生米已成熟饭。大小是个官,官官相护,步非烟再有才华也只能是武公业口中的羔羊。
武公业是个官,就十分难侍奉。他粗悍莫名,希望美妾放荡莫名,像他当年狂嫖时的娼妓一样。步非烟在诗书的氛围中长大,要的是儒雅的情调,一时粗俗不起来,他就拳打脚踢,以发泄那变态的****;然而,有时在他的无尽撩拨下有了冲动,那白发苍苍的色鬼却又力不从心,反过来又埋怨步非烟****,仍旧是拳打脚踢。步非烟以泪洗面,不能满足他变态的性要求时劝他再去青楼,他就搭官腔:“我已峨冠博带,总得有官威官仪!”反过来,他无力满足少妇时,却劝步非烟:“我将你送与某某显贵吧。他年轻即入第,雄风犹健,我也可走走红门,升个一官半职!”步非烟害怕之极,不知丈夫是否在“诈已”,只吓的浑身发抖。
他们的“婚姻已经死亡,它的存在仅仅是一种外表和骗局。”(语出《共产党宣言》)
陷进苦海的步非烟,只能把无尽的痛苦诉说于诗篇;可悲的是,她这些诗篇连一个读者也没有。她被关在深宅大院里,唯一能见到的一个人是她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的丈夫,却也是她名义上的唯一亲人。按说,这个亲人该倾听她的衷由,可惜这丈夫粗劣不堪,哪里懂半句诗情。除了赤裸裸的****之外,他不要求女人任何东西。女人的诗对他来说,是****之外多余的痈疽,他连看也不看。步非烟的青春被他遭践了,诗情也要被他扼杀了。
步非烟身坠冰窟,心如止水。她的情感世界一片荒凉,青春的花朵完全枯萎了。
这时,突然吹进来一股和煦的春风,枯萎的花朵勃发了一线生机。
她的邻居有一位青年赵象,清秀尔雅,多情善文,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一日,他隔南墙窥见非烟,见她倾国倾城的容貌,立即生出了爱慕之心;特别是那双凄苦无告的眼睛,更令他砰然为之魄动,他很冲动,想与之情通款曲,解开她的凄苦之谜,就厚赂公业守门的老太婆,求她转递一首诗《寄非烟》: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肖史去,拟学阿兰来。
非烟得诗,诚于干涸已久的海绵突然遇到了甘霖,那颗已如止水的冰凉之心立即膨胀了起来,灵犀相通,马上《寄诗答赵象》
绿惨双峨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这诗深深地打动了赵象,不惟才气令他敬仰,而且那情感更令他颤傈:你看她把一个少妇的幽怨情怀表达得多么淋漓尽致?相思得浓烈不能禁受,却又压抑得揪心苦痛。她为什么对一个初次赠话的人就如此袒露自己的隐私?这诗为世俗礼教所不容的呀!如此大胆的追求实在世所罕见,一定是备受感情煎熬的奇女子,她的痛苦实在应当有一个知音分担才好。
赵象决心当她的知音,于是,再致诗: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步非烟得到这首诗后,却就不是“轻雨洒幽襟”了,而是吟咏再三,滂沱大哭:果然这赵象能知我心,然而可能琴瑟和谐吗?
步非烟生活在官府的铁笼子里,与赵象虽然情投意合,但却咫尺天涯。精神上的枷锁给她极大的压力和痛苦,致使她纤弱的身体为病魔所缠,无法援笔抒怀以报知音。
赵象翘足以待,不见回音,日夜悬念,越发夜不成寐,又作《无报音怀非烟》: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非烟得诗,知道意中人跟自己心心相印,到了夜半不寐的程度,这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令她十分宽慰。十来日的病体顿觉稍愈,真挚的爱情给了她巨大的力量。她抢病起身,写成《又答赵象独坐》诗一首:
元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诗中提到的“蝉锦”,是她赠送给赵象的蝉锦香囊,她不惟大胆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情,而且向情人赠送了定情物。
她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即使在鞭下被打得皮开肉绽也绝不后悔,因为她把一颗纯真的心献给了心上人,真情托付给了知音。
可是,难得肌肤之亲。她本来就“容止纤丽,不胜绮罗”,因相思而更憔悴、消瘦。赵象闻知,忧心如焚,再作《谢非烟赠连蝉锦囊诗》: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款语温情,体贴备至,宛然一个清秀尔雅的秀才病榻之前致意。
频繁的出柬往返不解情的饥渴,只能使炽烈得爱情之火越烧越旺,终于烧毁了礼法的桎梏,赵象跳过矮墙,与心上人相会。
他们跃上了欢愉的峰巅,在那里引元高歌,令酬唱有了崭新的内容: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一驭来。
——《欢会后赠非烟》
非烟答以《寄怀》诗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无疑这是人间最真挚、最和谐的****,但却为那个时代所不容。非烟当然深知,他们的欢会只是短暂的,残酷的现实决不允许他们的幸福存在。他们对人间真挚爱情的狂热追求,迟早总会暴露,而一旦暴露,等待他们的便是天顶之灾。然而,步非烟只有担心,却无恐惧。她把自己的思考和誓言都写进了诗里: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云行。
——《答赵象》
冷酷的现实决不能阻挡他们爱得忠贞不渝,爱得富有幻想。他们曾经浪漫过,为此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决不后悔!
不幸的是步烟的“预悸”竟很快被证实。武公业既然是个“官”,自然有官的精明。官对谋私均有一套,步烟既是私产,防范自然严密,何况还有爪牙、耳目?事情很快败露,武公业召非烟来审问,那私设的公堂上刑具并不难寻,鞭子就很现成。非烟很快在鞭痕重迭中血肉模糊了。
她已经被打得死去活来了,几次昏迷,又几次清醒。但那凶狠的鞭子还要抽下去……
最初的剧痛过去了,再抽,便已经麻木,这时,她的神志高居清醒。她还来得及思索一些事情。
她想:“所有的官都是灭绝人性的。你武公业何至于如此狠心?我侍奉了你两三年,难道你不知道我弱不禁风吗?我细嫩的皮肉何曾被父母戳过一指头?何至于一为官妾就遭如此荼毒?莫非就因为我与另外一个男人有了所谓的私情?我们这算什么私情?两情相悦,光明磊落,哪里像你们做官为宦的!公开的三妻四妾不是以满足****,还得偷偷地养外宅,占着人家女儿身!你武公业敢说自己清白吗?你对我这公开的妾尚且只是玩弄其身,半点不会体恤其心;对那些偷养的小星,会有办丝办毫的人心吗?”
这时,她已经气息奄奄了。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潜然泪下:“我的命太苦,少女时代就憧憬着爱情,把婚姻想得那么美好。岂知一旦嫁了官吏,这甜蜜的梦就被碾的粉碎。做官为宦之人是以欺凌之内。我的写诗就令眼前这凶恶的武某人不快,为什么?因为他不会而我会。我会就像镜子一样照出了他的无能,他就每每在我拿起笔的时候,强迫我马上脱衣服办那种事。这便是他的耻辱感!多么可悲!我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伧父市侩做丈夫?他那里又半点与我匹配的情调?
“可是,他却可以任意挥鞭置我于死地,这是我死不瞑目的。”已经感到死神威胁的步非烟悲愤地想,“明明是他穷凶极恶,先当骗子,后当凶手,可是官宦不会惩处他,他打死我也不会偿命;社会也不会惩处他,甚至还会说他维护了风化,受到赞扬;相反,我是多么无辜,却要背着一个不守妇道,通奸偷情的罪名离开人间。苍天,苍天!这人间还有半点公道吗?”
这时,那鞭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耳际还回响着那凶残的吼声:“快说!奸夫是谁?”
她蓦地觉得那巨大的痛苦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在内心中产生了一种鄙夷:“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的鞭是伤害了我,已经足够了。我以身殉情,赵郎却不必随我而去。”
她知道,赵郎的不顾礼法与她欢会,已经冒着“大节有亏”的风险,果真牵扯他来,只能令武公业之流程快,而葬送了赵郎的前程。她已看透了武公业他们,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威通之声升级:“再不说,就打死你!”
“生得相亲,死亦何恨!”非烟平静地说,气得那武公业又举起了鞭子。
在鞭笞声里,步非烟只想:“是的,生得相亲,那怕只有一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赵郎,赵郎,你赐给我的是人间的真爱,是我在垂髫之年就梦寐以求的。有了你我的短暂欢会,令我明白了,一个普通百姓之家的少女,追求的纯真之爱,原来并不只是幻想,在人间确确实实存在着真爱,只不过‘仅仅在官方社会以外才有’(恩格斯语),我能得到,死又何恨!”
她在鞭笞声里被活活打死了,但却在阖上哪双美丽的眼睛时,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