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26942300000020

第20章 章台柳临终恨丽色

公元778年(唐代宗大历十三年),在南阳一所古老的宅第里,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面临着死亡。

此刻,这个女人的容貌实在并不出众。那双眼睛已丧失了乌溜溜的波光,也没有了撩人的神采,像普通中年妇女一样。平静而呆滞,如果不是间或一轮,谁也不会想象出当年曾经美轮美奂,秋波一闪有着摄人魂魄的魅力。她的双颊已经凹陷下去,显得枯黄而憔悴。单凭着这样的一张脸,谁也不会相信当年曾经是红晕满腮,娇嫩如初春的葱白,红润如三春的桃花。那硕大的酒靥会生出无限的风情来。唯一在这张脸上还保留着当年丰采的是那嘴唇,现在虽然干瘪,但却不失小巧玲珑。令人可疑依稀辨认出当年的桜唇是何等丰满而性感。美人迟暮,倒觉得这嘴唇越发可怜了。

这曾经是个丽人,曾经是野史乃至小说,诗词乃至戏曲中一直流传的名妓——章台柳。说的准确一点,是章台那里的柳氏。

章台是长安一条著名的大街,自秦定都咸阳之后,便在章台建宫殿,宫殿的大门称为章台门,由此通往坊市的大街便是章台街。到了唐代,章台街成了赶考举子、行商的落脚之处,一些未能跻身于平里康北三曲的官妓,也有来章台街落户的,于是成了一个繁华的所在。在这里就发生了“名士与名妓”的故事。柳氏就成为故事的主角。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长安城里来了个“家累千金”的李生,到章台街拜访韩翃。

韩翃何人?此人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不过在这个年份他还没有发迹,只是个落拓书生。然而,诗歌却如“芙蓉出水,一篇一咏”在长安到处传唱,尤其是他的一首《寒食诗》,更是传遍了长安城,其诗曰:“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如果韩翃没有诗名,李生也就不会前去造访。慕名慕才而去结交,顶多是短文坛佳话,也不会引出柳氏的故事了。所以有文人喋喋不休地说“章台柳”,就在于李生访客时带着一妓。这妓就是柳氏,生得花容月貌,千娇百媚,粉嘟嘟的脸上百里透红,一对硕大的笑靥越发增添了几分艳丽,一双杏眼闪动着秋波,像两潭秋水一样深邃幽远,蕴含着说不尽的风情;那殷红的****仿佛永远在笑。令一张生动的脸多了越来越多的娇媚。

韩翃一见惊魂悠悠,以为是天仙来到了人间。一听说竟是个妓女,不由得动了点非分之想:“本来是天下士人共有的玩具,我又是著名的才子,为何不能也与丽人春风一度呢?”

为了接近柳氏,韩翃搬到了李生隔壁。

事情的蹊跷就出在这里,柳氏常从门缝里窥见韩翃,竟生出了爱慕之心,不禁对身边的侍女流露出内心的隐情,脱口而出道:

“韩夫子岂长久贫贱者乎?”

李生自然察觉到柳氏爱慕韩翃的心意。妓情别移,这是无可奈何地事,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一夕,准备了桌酒席,把韩翃请来,与柳氏共饮。酒酣,李生便不无醋意地说道:

“柳夫人容色艳丽非常,韩秀才文章天下高手,我想将柳氏赠与韩君,韩君意下如何?”

韩翃正求之不得,但却避席俘意推辞了一番,说了些“君子不夺人所爱”的话,还是接受了李生的馈赠。

于是,柳氏从一个男人的怀中被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衾中,居然也恩爱无比。

第二年,即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韩翃一举考中第二名进士。但当时的科举制度却是,中了进士之后不能立即任官,还得等待吏部诠举。这个候选之期往往因为超编之故拖得很长。韩翃等了将近一年,不见消息,就萌动了回乡省来的念头,匆匆安排了柳氏,就回南阳去了。

不料一别竟是十年。

韩翃刚离长安,就发生了“安史之乱”。战祸沿着黄河蔓延,天下人惶惶不安。柳氏坚守孤独贫困的生活,手头的钱用完了,就卖掉妆首饰维持度日,不肯重操旧业。

天下大乱,两京失陷。这时的柳氏就深感美貌是一个女人的格外负担。她深恐因为长得美丽漂亮而在兵荒马乱中遭受到意外的凌辱,就狠狠心,剪去了满头可以鉴人的青丝,削发当了尼姑,躲藏在法宁寺里。

韩翃因为战乱在淄青节度使侯希逸那里当了文书。一晃三年,直到唐肃宗李亨收复了长安,他才派人到长安寻找柳氏的下落。写了一首颇有点名气的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春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接到韩翃的题诗,不觉悲喜交加,鸣咽痛苦。苦苦地煎熬了三年,忽然接到韩翃的消息,绝路逢生之感,怎不欣喜若狂?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韩翃竟然在诗中流露出如此轻薄地情调,怀疑她已被他人“攀折”,这是何等令人痛心?柳氏心想:“我虽曾为烟花女子,但自从与你韩翃结缡以来,就守节不变,离乱之中,宁肯隐藏玉貌花容,剃发的尼姑,也不重回章台,可你在诗中仍称我为‘章台柳’,可见一个男人的成见是何等的根深蒂固,不管我怎样表现,你仍旧以我为妓,这耻辱的身份始终不会改变;然而,你既然视我为妓,又何必耿耿于怀于我失身别的男人?一个男人的占有欲是何等强烈,唉!”柳氏长叹一口粗气,真的有点不寒而傈了。

她实在感到悲伤,悲伤之后就是失望,失望之后就是气愤,毅然提笔回答了一首诗: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乎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以芬芳而有节气的杨柳枝自况,痛恨自己年复一年怀念离别的痴情,告诉薄情郎君,就是你回到长安来,也不是轻易能让你攀折的。

不幸而被柳氏言中了。原来在这首赠诗刚刚离京不久,京城有个胡人将领沙咤刮,听说柳氏美如天仙,就倚仗权势,将柳氏从法宁寺抢了出来,强占为已有。唐朝平息“安史之乱”是倚仗胡人的,谁敢逆沙咤利的淫威?于是柳氏又成了沙咤利的衾中玩具。

唐代宗即位,侯希逸以左仆射入朝天子,韩翃随之进京,便去找柳氏。人走楼空,韩翃只能怅然而归。

某日,韩翃路过京城龙首岗,见到一辆华丽的牛车,上面坐着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报象柳氏,便紧紧地追了好长一寽路程。车上果是柳氏,也发现了韩翃。柳氏命停车,与韩翃泪眼相望。分别十年,千般怨恨,万般思念,都交织在这互相投视的四道目光之中了。无言的交流不能持续很长的时间,只好约在次日见面。

第二天清晨,在约定地点,柳氏没有下车,只扔给韩翃一朵五合花。这花是柳氏连夜用白绢结成的,花蕊中包裹着捍囊,香气馥郁。柳氏在车上对韩翃说:“妾已失身于沙咤利,只能从此于君永利。白色香囊是我俩昔日一段情愿,五色花中有妾守这情缘的酸、甜、苦、辣、辛五味。留着君作个纪念吧!”

说罢,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竟自远去了。韩翃望着逝去的车影,失魂落魄。

后来,他一直闷闷不乐,眼前总是晃动着柳氏的丽影。这种呆怔不可名状的如痴似醉,终于被同伴问出了隐私。一个朋友化妆成胡人直冲沙咤利的府第,诈称“沙咤利有疾急唤夫人”,将柳氏骗出了将军府,交给了韩翃。

这只是一件劫案,柳氏被抢来抢去回归了原主。

沙咤利不是等闲人物,岂容他人到府中抢其爱妾?只好请侯希逸出面在皇帝面前说情,幸亏沙咤利又有了新宠,年纪青青比柳氏更解风情,这才对皇帝将柳氏断归韩翃未置异词。柳氏跟着韩翃过了不长一段甜蜜的日子,就被遣归南阳故里了。她在那古老的宅第里,很快青丝染白,变得憔悴不堪了。

如今,她面临着死亡,心中真如当初赠给韩翃的五合花,真的是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怨恨,怨恨他人,更怨恨自己。

所谓怨恨他人,其实也就是韩翃一个而已。她这一生曾被不少的男人染指过,但那种“露水夫妻”很难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那个沙咤利倒是对她十分宠爱,但不过是垂涎她的姿色而已。两个人语言不通,只有动作,用动作来表达爱慕之情,一个胡人会怎么表达?她只能渐渐适应这个胡人将领,其实是无所谓情呀,爱呀的。唯有这个韩翃,两度与她度过了缱绻难分的岁月,但都在他落魄之时。第一次相聚时,韩某只是个有诗名的秀才,尚未考中进士,这时,以她为“红粉知己”,对她倾泻出多少山盟海誓,她真被这些话语感动得泣涕涟涟。按说,第二次相聚时该把这些誓言兑现了吧,不错,御旨未下时,他尚未发迹,尽管处在担惊受怕之中,他对我也恩爱有加;可是,当他作为“大历十才子”,官至中书舍人之后,可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病榻上的柳氏哀叹道:“作为一个女人,年老色衰是不可抗拒的。我再会打扮也驻颜乏术。直到这韩翃平步青云之后也妻妾成群了,我才明白,他当初在章台旅舍,垂涎我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姿色。我如貌拟中人,他也不会与李生过从甚密的,所谓‘红粉知音’不过是骗我主动送怀投抢而已。他只把我看作是‘红粉’,所以才有《章台柳》那样的轻薄诗。至于第二次的相聚,更是迷恋我的身体。他与我一见面就是那件事,与沙咤利又有什么区别?

“唉!天下的男人均想占有丽色,可恨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有丽色。正因为我曾经有过绝色美貌,所以才被男人们争来抢去,当成了一种天下尤物。女人的丽色是什么?是一种将自己变成对象的卷标,一种诱发男人争夺的缘由。一个女人如果美貌过分出众了,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了,她变成了公众的财产,男人们争夺的目标,难道不是这样吗?看起来男人都喜欢我,为了我韩翃这个风流才子与李生暗争,与沙咤利明斗,其实说白了吧,不都是为了占有我吗?他们把我当成了二亩上好的田产,都要据为己有,我的所谓丽色,仅仅是这二亩好地上那肥沃的土壤,他们耕种起来舒服一点而已。当我的姿色不复存在,或者他们看腻了我的姿色,哪个还会再喜欢我呢?”

柳氏临死才发现:原来女人的丽色竟是一种灾难。“是的!”她自言自语,“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天生丽质?然而,过分美貌了,这个男人看见了,另外一个男人也看见了,这就必然引起你争我夺。这种争夺对女人来说,只是一种牺牲品。她自己往往并不自如,反而会虚荣心得到满足,仿佛男人们贪婪的眼神就是她的身价。大错特错了!”那个男人在猎取女人姿色的时候,会把女人当人看待?会对女人有一丝一毫的尊重?他们把女人当作玩物,女人却以为自己美得要命。自古以来哪个美丽的女人不胡涂?这才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根本原因!

垂危中的柳氏深恨自己的天生丽质,她自怨自艾:“我如果不是艳名远播,而只是中等姿容,想来嫁个田舍郎当不至于是为难事,那么,我就可以与丈夫终日厮守,白头偕老,何至于被权贵或者才子挣来夺去呢?上流男人得个娇妻实在过分容易了,所以决不会相敬如宾,而普通男子才会珍惜夫唱妇随,以成为终生伴侣。女人中资,男人中资,才是门当户对,方有美满婚姻;女人太美,就只配作上流男人的侍妾,她短暂的青春美貌就陪着薄幸的男人挥霍了。天下美女忘掉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那个男人是因为你的丽色爱上你的,你的丽色才能保持几天?一旦年长色衰,那男人不见异思迁才是怪事呢?”

在病榻上的柳氏从天下绝艳走到了憔悴中妇,在众多男人的争夺战后成了一个弃妇。她就在这种酸辛的悔悟中闭上了曾经绝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