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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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薛涛临终之前整理诗稿

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中国唐代女诗人中作品最多的薛涛,已经六十多岁了。她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就抓紧生命的最后时刻整理自己的诗稿。她一生的诗作有五百多篇,那是她滴血的心灵历程的脚印,是她苦难一生心血的结晶,她是含泪做这件令人不胜辛酸的事情呀!

她是先翻到了那一束《十离诗》,手仿佛被烫了一般,立即从诗稿上缩了回来。她很想在临死之前把这束诗稿烧掉,仿佛那屈辱可以让火焰化做灰烬似的;然而,她又十分珍惜,知道这十首诗是她呕心沥血之作,里面闪耀着艺术的光华。“唉!”她长叹一口粗气,“我以诗名而为天下闻;身后人们也将以女诗人视我。如果没有几首象样的诗传世,岂不辜负了人们对我的称誉?”

于是,她又拿起了诗稿,自己审读起来。

《犬离立》

出入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街泥秽物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珠离掌》

皎洁园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鸾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提逸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肩上擎。

《竹离亭》

蓊郁新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她细细地读这十首诗,潜然泪下,心想:后世的人读我这《十离诗》,一定会说它“殊乏雅道”“诗格卑下”,嫌它情调过于低沉,诗风过于凄苦,是在向达官贵人摇尾乞怜……殊不知这却是一个地位备下的弱女子的呐喊!

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她本来是长安的良家女子,幼小时随着父亲郧官到了蜀地,十分聪慧,八九岁即知道诗的格律,人称才女。某日,父亲坐在庭院中,指着井旁梧桐得诗句:“庭除一古铜,耸千入云中。”然后命薛涛读诗。她应声而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万万没有料到,这敏捷的才思说出来的竟是谶语。父亲不幸早逝,母亲孀居,生活无所依托。贞元元年(公园785年),她正当16岁的妙龄,就被当时镇蜀的四川节度使韦皋召令侍酒赋诗,因为她“色比丹霞朝日,形同含浦圆珰”,这个韦皋令她受到了一生第一次挫折,她入了乐籍,也就是说以妓女的身份上了登册,从此以乐妓的身份出入韦皋的幕府,谀侍达官贵人,仰人鼻息,屈已从人,以达官们的脸色为脸色,以达官们的嗜好为嗜好,唯恐侍之不周,可那些男人,却只是随心所欲,滥施淫威,她由父母的掌上明珠一变而为任人摆布,失去人格的奴婢,她只能在强颜欢笑中咽下酸楚的眼泪和悲伤。那表面上得宠的生活,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多才又多情的少女眼泪的光辉。

这样“含泪微笑”的岁月也没让她过多久,她不过是在行酒令的时候,将骰子掷到了韦皋干儿子的脸上,这就触怒了节度使大人。往日积蓄的醋海,借故汹涌澎湃,就将她流放到四川省最北边的松州——当时唐王朝与吐蕃交战的地方。

一个弱女子被罚去戎边,从安定繁华的城市来到了战火纷飞的前线。边塞苦寒,战争残酷,生活艰难,精神恐惧,时时感到死亡的威胁,这是她平生遭到的第二次打击。比沦落风尘,遭受精神上肉体上的蹂躏更甚。她与罪犯无异,完全失去了自由,悲伤与凄苦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任凭你“性亦狂逸”,也只能摇尾乞怜,这便是她写《十离诗》的背景呀!

薛涛在整理诗稿的时候,做为一个饱经忧患的诗人曾经不断地审问自己:

凭什么一个人要如此自贬?把自己比作失主的犬、离手的笔、离厩的马、离笼的鸟,离巢的燕、离掌的珠、离池的鱼、离鞲的鸾、离亭的竹、离镜的台?为什么明明厌恶达官们对自己的玩弄而不敢大声地抗议,只是卑躬屈膝地哀诉?为什么明明寄托着自己凄苦心灵的哀怨,却不能淋漓尽致地抒发,而只是违心违志地忏悔?

“唉!”薛涛在整理这些诗稿的时候,不禁在心中哀叹,“答案再清楚不过了,我只是人家的一条狗呀!尽管有时可能是宠犬。”

诗,终于乞赦而有奇效,她被放归。这时,她仅20岁,却饱经风霜之后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她唯一的追求就是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与他白头偕老。

她退隐浣花溪,种琵琶满门。在绚丽如霞的花海中,以诗歌追忆着少女时代天真烂漫的生活。那时,她和乡里的姑娘一起采莲,泛着轻舟,唱着清歌,一片红色的衣袖映衬着绿色的荷州,阵阵歌声荡漾在静静的溪水上:“何时得向溪头赏,旋摘菱花旋放舟”;“免走乌驰人语静,满溪红袂棹歌初。”多么美丽动人的情景,多么舒畅惬意的情怀。可这一切毕竟都一去不复返了,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早就被巨大的黑手埋葬了!她已经不可能像当年的采莲女,有着居于自己的爱情,可她执着地追求,追求者一个女人应有的感情世界,她写诗明志: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池上双凫》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鸳鸯草》

然而,她有的却只是:

冷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思弦。

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秋泉》

哪个男人肯与她真的缔结“百年之好”呢?文人?武人?她都尝试过,大胆地追求过,但结果呢?

结果只能是“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居浣花溪40余年,“前溪独立后溪行,鹜识朱衣自不惊”,形单影只,过着与鸥鹜为伴的孤苦岁月。

她这一生,与文人名士争相唱和,知名度很高的就有元稹、白居易、牛增孺、令狐楚、裴度、严绥、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20余人,其中与元稹的交情为深厚。

唐宪宗元和年间,元稹奉使来到西蜀。他久闻薛涛诗名,很想和她见面。司空严绥看透了元稹的心思,便召薛涛前去侍酒。

薛涛很快对这位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产生了情意,用自制的小彩笺(即流传数百年的粉红色的“薛涛笺”)不断题诗寄赠元稹。这年七月,元稹被调至洛阳,次年春,又被贬为江陵参军,薛涛笔墨情深地写下了《赠远》二首抒发怀念之思:“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尽管她对情人一往情深,不以元稹的仕途沉浮而有丝毫变化,但却只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元稹其实是个用情不专的人,早年恋着个崔莺莺,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相思诗句,可当太子少保韦夏卿以季女相许时,他就弃崔就韦,仰攀离门。元和四年七月,韦氏去世,该娶薛涛进门了吧,可他却只是玩弄薛涛的感情,直至两年后,他在江陵纳安仙嫔为妾,六年之后,又续裴淑为妻。薛涛只能感受爱情的幻灭而“孤鸾一世”,她写了四首《春望词》以表述这种悲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整理诗稿的时候,她挑出了这四首诗,泪眼望望,她问:“为什么偏偏是‘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这时,她已移居成都西北的碧鸡坊,在坊内建造的吟诗楼上,身着道服而凄然独立。这哀伤之极的悲问竟没有回音。

“是的,春风已不再多情,我只配对花言情,对镜垂泪。”她在心中自言自语,“这不能怪元稹他们薄幸,我自知答案!这是因为我已经丧失了作为人妇的资格!”

“是的。”一想到这一点,她内心中激越的情感便如潮水汹涌一般,“我已身为妓女了,在世俗的眼里,稍有良心和重感情的士史对妓女流露一点真情,即遭非议。他们连携妓同行都不敢,因为这既招社会取笑,又为官职所不容。这样,又谁敢娶娼为妻?即使有勇气舍弃利禄,献身爱情的士子敢要娼妇,又怎能顶得住父母的压力?这是有污门庭、有辱祖宗的呀!我只怨自己太天真、太痴情,一个妓女想与文士成婚,真是难与上青天呀!退一步说,我甘心给他们做妾也不行。这些男人,纳妾是为了纵欲,他们要年轻的,要嫩得只有肉体而没有思想的女人做妾,我能诗会画,只能做他们的诗友,而诀不能做他们的侍妾,是的,我连做妾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她很有点自怨自艾,泪珠成串地滚下了,落在那堆诗稿上。

岁月无情,时光流逝,青春妙龄一去不再复返,她已被自我感情折磨得十分憔悴,这是求偶不得而同时涌入思想的苦恼。“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老大不能收拾得”,“芙蓉空老蜀江花”,她已经孤独寂寞地在浣花溪畔,无人欣赏地呆过了40年,即使当初是一朵盛开的芙蓉,现在也任风雨吹打,早已憔悴凋零了。她已是个年逾花甲的垂垂老翁,等待着的是死神的降临。

近来她以时常眩晕,知道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她急急的整理着诗稿,而且定下了名字为《洪度集》,洪度,是她的字,曾经是脍炙人口的。可是,诗稿整理完了,她又怀疑:这些凝结着她人生血泪的诗篇,果然能够传世吗?

果然,很快她就病笃了。临去的时候,她穿上了红色的衣服,只是无法照镜子了。她这一生,性爱红色,喜欢歌咏红色的花朵,连精心制作的“薛涛笺”都是红色的,也许,她的感情也有着红色的热烈和奔放吧,内心世界热情活泼,有着自由表现自我的愿望和大胆吐露个人情感的勇气,有谁敢于像她那样,把追求异性的诗篇写得那么淋漓尽致?

只可惜,这红色的感情要与她一起埋葬了,连个同穴的人都没有……

她多么渴望能不“空结同心草”,而能一结同心人呢?

她就抱着这样的遗恨阖上了曾经十分美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