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永乐年间(公元1403年——1424年)山东爆发了一次农民大起义,领袖是一员骁勇的女将——唐赛儿。
唐赛儿是山东青州府莱阳县人氏,自幼乖觉伶俐,跟别的女童大不相同的是,喜欢剪人马纸型厮杀为儿戏。稍长,出息成一个姿容美丽的大姑娘,更其出格,谢绝媒妁,自己找了个弓马娴熟。武艺精通的丈夫王元椿,夫妻俩时时讲些弓箭刀法,全不会过日子。
她的邻居贾包却是个横行乡里的劣绅。先是看中了王家的因子,思谋廉倂过来可以扩充自己的府舍。这个王元椿孑然一身,根本不会理家,还不是手到擒来?不想,这王元椿竟然娶回个花容月貌的妻子来,一打听,却是近于“私奔”而来的,贾包想:弄死王元椿,这花娘子内无公婆,外无父母,还不是一个现成的“外室”?于是就施展起阴谋来了。
王元椿结交江湖好汉,急需一批款项。贾包利用这个机会,央求沈公沈婆充当中人,说含将王家前园押给贾包,得纹银一百两。谁知就在成交的酒宴上,贾包却在酒中放了毒,王元椿疏于防范,当即毙命。然后,贾包拿着文书,要霸占王家的前园并后园。
以唐赛儿的干练,这种阴谋还不是昭然若揭?她很快取得了丈夫冤死的人证物证,就在莱阳知县那里告了状。知县姓史,依倒枉法,得了贾包的银子当然替贾包消宰,这场开堂公审就出现了这样的过场:
“传证人!”
沈公沈婆被带了上来。
“你亲见贾包投毒了吗?”
“这……”
“说!”衙役们怒吼。
沈公沈婆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了。
这两个证人瞅着唐赛儿,唐赛儿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再看看贾包,贾包的眼神里射出凶光,吓得他俩只能吞吞吐吐好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又是震天动地的一声呐喊。
两个证人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史知县倒来了和颜悦色,开导说:“你要亲眼见了贾包投毒,就在这证词上签字画押;怎么样?”
沈公沈婆吓坏了,连连叩头说:“大人,大人,俺只是安分守己的小民,平生不敢与邻里争吵,哪里敢涉及诉讼,绕了俺吧,大人。”
史知县立即威严起来了,惊堂木一敲:“王唐氏,证人拒绝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赛儿只能无可奈何。
“退堂!”贾包逍遥法外,把唐赛儿的前后园子都霸占到手了。
然而,当着贾包企图霸占唐赛儿的时候,他却送上了小命。唐赛儿在手刃他之前说:“民有奇冤,本来是想求官作主的,但官本来就是邪恶的保护伞,哪里会祛邪惩恶?民只好自己动手。民再不给自己作主,天下还有公理没有?不杀你,不足以证公理,早就想用你的血祭我丈夫的冤魂了,不想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杀了贾包,她又召集了几个夫生前的好友说道:“贾包的家人去县禀告了,县上必然差人来拿,我们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崇性反了吧!”众人都赞成,于是竖起“七星旗”来招兵,但是响应者寥寥。于是唐赛儿换了招牌,使人叫道:“愿来投兵者,同去打开库藏,分取钱粮财宝!”这一下子立即聚起两三千人,鸣锣擂鼓,浩浩荡荡杀到县里来了。
从小县衙才几个喽啰走卒?唐赛儿率众很快冲了进去。那史知县还想摆摆官威:“刁民!本朝历来重视教化,焉能容尔等造反?”结果是唐赛儿根本不理那一套,很跨将他们扣押,打开库藏门,搬出金银来分给众人。那造反大军可就越发人多势众了。
唐赛儿对众人道:“莱阳只是个小县,僻在海角头,若坐守日久,朝廷起大军,把青州口塞住了,钱粮莫得来,不须厮杀,就坐困死了。这青州府人口稠密,钱粮广大,东据南徐之险,北控渤海之利,可战可守。兵贵神速,莱阳县虽破,离青州府颇远,一日之内,消息未到,可乘此机会连夜袭了青州府,权且安身,养精蓄锐,可以横行。”众人见唐赛儿虽是女流之辈,但却文武韬略,熟谙兵机,知道她曾得过兵书,认真研读,而且武艺也十分高强,就越发拥戴她作了领袖。
如何取得青州府?唐赛儿请出了史知县:“青州知府是你至亲,你可与我写封书,只说我嫌这里县小,要过青州去打汶上,你特派徐典史领三百名兵快来协同防守。你若替我写了,我自放你回故里。”
史知县忸悦作态:“我自幼读圣贤书,深知教化要旨,怎肯为虎作伥,失去本朝官吏的风范?”
“呸!”唐赛儿啐他一口,然后冷笑着说:“孔老二是你家圣贤的祖宗,他的大弟子孟子也说过舍生取义的话。怎么样?我成全你!”
说罢,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哐啷!”一声扔在了史知县的前面。
史知县立即吓得筛起糠来了。
“你不敢动手,我替你取义了吧!”唐赛儿举起那利刃来。
“别!别!”利刃尚未近身,只是寒光耀眼,史知县就吓的告起饶来了,“无不遵命,无不遵命。”
唐赛儿赚开了青州府的城门,迅雷不及掩耳般亲率三百人杀进府中,砍了知府,大获全胜。
挂出了安民告示,力陈知府的种种劣政,不许诸色人等抢劫人口财物,以显示与朝廷知府的天壤之别,但百姓反映冷淡。许多人在安民告示面前只是略作停留,扫上一眼就漠然地走开了;更多的人则根本无视安民告示的存在,该推车的还是推着车,该挑担的还是挑着担,匆匆忙忙地赶自己的路,唯恐走得慢了会被关在城门外似的,不肯在城门洞里停下脚来端详那安民告示。
唯独开仓赈济,却是万头攒动。一个空前的热火朝天局面,简直像过盛大的节日,人们争先恐后,携筐带篓,全家出动,来往如梭。饥饿辘辘的来了,不愁温饱的也来了。一个青州府仿佛全是饥民似的。
唐赛儿见状不由得大为感叹,对平头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关心谁来“牧民”,只要有个头儿管着他就行了,是个驴,他听叫唤;是个狗,他听汪汪,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也逆来顺受,因为这件事反正他说了不算,所以他也只能用极端的冷淡来对待,何必耽误宝贵的赶路时光?有那闲功夫还多谋几口粮食吃哩!唯其全中国的百姓都是如此,猪倌狗宦才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这才是那史知县,还有他的至亲知府,明明只是狗、驴之辈,却能为民作主的奥秘,可惜,能认识到这一步的百姓实在太少了。
大量的百姓只看到鼻尖前面的蝇头小利,开仓赈济,你忙忙录录能扛走几多?这微不足道的实惠却足以让他们对我感恩戴德了,我招兵买马也来得十分容易。我要继续利用这一点,说不定还会取天下而得之。要调动举国愚民,实在并不需要多重的筹码。中国百姓太重视眼前的细利微惠了。殊不知,史县官他们一伙从自己身上盘剥去的,岂只这几个官仓所储之米?只是通过这厘那赋,种种隐蔽的手段不为百姓所知而已,归根结底还是中国的百姓太可怜,太不知自己该怎么活着,而且不想去知道,就像在安民告示前只知推车、挑担赶路那样。
山东巡按因失了青州府,杀了温知府,奏请朝廷,差了总兵十大队官兵前来镇压,一时惊动了鲁、豫、晋三省,钱粮兵马,恶为调用,“紧要擒拿赛儿”的严旨,弄得大批地方官儿胆颤心惊。那总兵爬上云梯,看赛儿营里布置齐整,兵将猛勇,旗帜鲜明,戟戈光耀,竟吓得跌下云梯,摔了个半死。换过起来说:“不意这妇人如此厉害!”初次交锋就损兵折将,被唐赛儿连劫数寨,险些连坐骑都被搬进了青州府。
后来,官军施展阴谋诡计,他们收买了唐赛儿身边的人充当内奸,趁唐赛儿举行庆功酒宴的机会,将她捆绑了起来,嘴里塞上了棉花,押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
唐赛儿不能发号施令,“鸟无头不飞”,农民起义军组建伊始,霎那间就成为鸟合之众,于是很快被官兵镇压下去了。血流成河,唐赛儿欲哭无泪,成为死囚。
那史知县因为“助逆”,也被打入了死牢。要杀要砍的人太多,死牢本来就无男监女监之分,这时更是男女混杂,史县官与唐赛儿就不期而会了。
唐赛儿心中隐隐涌起了一阵快意,不无揶揄地说那史知县:“我倒不曾杀你,相反,倒是你效忠的朝廷要送你上断头台了。”
史县令死到临头,知道无可赦免,倒想起了一点“教化”的余威,便道:“惭愧,我一个深受教化雨露的士子竟与你一个无知的顽民同死,实在有悖于圣教。”
“呸!”唐赛儿立即怒火中烧,“去你的圣教吧!我告诉你!你那朝廷,开国皇帝朱元璋讲的什么,‘天下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本身就是个绝大的骗局!从捉住你那一天起,你说这教化的话头儿,我就想好好教训教训你,可惜我忙于戎马,没能来得及。今天咱俩都有功夫,我就完了这个夙愿吧!”
这唐赛儿竟在死神降临之际充当“先生”了。
“这骗局之一是,你们那帮不会流汗的白吃饭的,决不会当真把教化给天下的。是的,你们得让天底下的黎民庶人不知教化为何物。他们得对你们的所作所为保持冷谈才行,如果他们真的关心天下谁先谁后了,问问你们牧民牧得如何了,你们就一天也活不下去;是的,他们只要对你们的所有勾当有一分一厘的热情,你们就坐不住龙墩了,你们的秩序就会大乱。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只不过问了一下你的审案,就明白了你的不公,于是就将你那莱阳县毁了,可对?你们需要的只是沈公沈婆;他从不会打搅你的衙门,因为他们由衷地希望一辈子不跟你们官府打交道,所以他们一生也不知教化为何物?”
唐赛儿说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了“安民告示”前面那芸芸众生来,心中便涌过一阵酸楚的浪潮。她觉得自己十分孤独,那数千人马顷刻瓦解,还不就因为那种可怕的冷淡吗?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呀!
史知县被她这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
“这骗局元二是,”唐赛儿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又继续原来的话题,“朝廷只把教化给了你们这少数人,可又要学校为本。为什么呢?就是要化你们那一点点人性为奴性,没有学校,是无法化的!”
史知县不敢听了,赶紧捂住了耳朵——他的手未绑。
唐赛儿怒喝道:“放下你的手来!你这奴才!要让主子砍头了,还不该死个明白!”
史知县果然听话的放下了双手。
“他们编了一大套圣贤书,说白了不过两个字,‘忠君’而已。其实,能读圣贤书的都是聪明人,哪个聪明人不会为自己谋利?所以,‘忠君’的话头儿是教化的核心,说了不知千百遍,其实不过是为已谋利的巧妙说法而已,那些津津乐道的人并不会当真去实行的,这就是你当初不肯舍生取义的原因。朱元璋的初衷是培养奴才,结果却只能培养不会忠于他的奴才,他想骗人,人却朕合起来骗他。士子、士子比百姓聪明之外就在于深得了教化的本质。哈!哈!”
唐赛儿狂笑起来。
史知县在这笑声中发抖。
这个谈话是在唐赛儿的笑声中结束的,但唐赛儿在笑过之后也十分恐惧:一个没法解开的“连环套”是,愚众需要教化,谁来为师?不正是从学校走出来,深得教化之旨的人吗?他们之中或者当官,或者不当官,但都是教化的产物呀!那种奴性不也是代代相传的吗?
她很惋惜这一点,直到被拖往刑场也没寻找到答案。就带着这样的疑惑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