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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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李清照临终思家国

在灿若繁星的中国古代作家群中,宋代接触的女词人李清照是唯一能够不依凭女性的特殊身份而与名流作家并放光彩的女性。“傲视巾帼,直压须眉”,卓尔不群,出类拔萃,被称为我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女词人。

她的晚年却是那么不幸,只能在痛苦的低吟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的处境更加艰难,心情越发凄苦。一个凄风苦雨的深秋黄昏,她独处寒室,恍然若有所失,多年的积习迫使她寻章摘句,令她进入了如梦似真的幻境中,她想追回是去的亲人,失去的文物,失去的一切,可是一切都沉浸在渺茫的愁海之中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她摘取了“忧郁王国”的皇冠,触目皆是泪痕,即使碧波荡漾,也是一汪愁水: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只是,她在“忧郁王国”里也待不长久了,岁月不饶人,转瞬已经七十多岁了。一个无子无女的嫠妇,在丈夫死后的二十余年的凄苦生涯中屡次险遭灭顶之灾,生活的霜剑早已扼杀了她的健康,也扼住了她的喉咙。尽管她苦苦不肯停止唱咏,但却无力在觅佳句,只能独自辗转于病榻之上,思索她这一生,发出诸多的感叹来。

她思索得最多的是“国”与“家”。真的是“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一生的大起大落,判然是天上地下,刚好证明了这样一个真理。

“是的,徽、钦二帝践祚的大宋存在,尽管朝臣之间拆烂污,窝里翻,把天下弄的乌烟瘴气,但只要有那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存在,我还不失为一个深闺少妇,能过‘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的淡泊岁月;可是,连这样的一个国家也没有了,我就只能变成一个暮年孀妇,终年颠沛流离,连寄人篱下都不得安宁,只能在愁苦中了却自己的一生。”

病榻上的李清照对自己的一生如此慨叹。

从她的一生的经历中抽拆若干片段,确实能印证这慨叹事出有因。

她公元1084年出生在济南府的一个仕宦之家,父亲格非历官冀州司户参军,郓州教授、广信军通判,后来应招为校书郎,迁著作佐郎、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刑狱;其母是汉国公王淮的孙女,王淮的儿子官至尚书左仆射,也就是说是宰相的女儿。生长于这样的父母膝下,当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年龄稍长,充其量不过多了一点少女的情愫,多了点不失风雅的春思而已: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 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

等待她的是无限美好的婚姻。她十八岁时嫁给了诸城人赵明诚。赵父挺之,历官监察御史、礼部侍郎、尚书右丞,直至尚书右仆射。也就是说,她做了宰相的儿媳,更是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一对酷爱金石的夫妻,共同的志趣越发令伉俪情深,这时节,纵有夫妻暂时的分离,也不过是一种闺怨式的离情别绪,没有忧愁强说愁,“闲愁”而已,倒成全了她的词作: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诚然,那是一个“拆烂污“的朝廷,党争不已,群狗乱咬。李清照过门不久,她的父亲因为属于旧党,名字被刻在“党人碑”上,人则被流放到象郡。她的公公赵挺之则是新党人物,由于追随蔡京而升至右丞相,“炙手可热心可寒”。可是用不了多久,又“窝里翻”了,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三月,赵挺之罢相,授了一个“特进、关文殿大学时、佑神观使”的头衔,只拿“词禄”(干薪),过着退休生活。蔡京投井下石,指控赵挺之“力庇元佑奸党”,赵挺之连惊带怕,五天后便死于汴京,赵氏满门也被统统“逮捕”不久,又因“查无实据”而释放。应当说,李、赵两家都处于险恶的政治风波之中。

然而,这并不会给名门贵胄带来灭顶之灾。因为党争的双方毕竟都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对李清照来说,父亲倒霉,可以向公爹求情,神说自己“何况人间父子情的苦衷”;公爹倒霉还有父亲的同僚可以证明丈夫是新党,远放青州去当地方官,离开斗争的漩涡京师。只要有那个朝廷存在,神奇不曾鼎革,已经跻身上层的人是不会因为为倾轧,而令任何一方的子女饿饭的。这个“国”,实在是官宦子弟们赖以生存的源泉呀!有“国”,哪怕是腐朽不堪,争斗不已的“国”,他们就会“仰取俯给,衣食有余。”

他们可以清高,陶渊明有“归去来辞”他们就将青州的书房叫做“归来堂”,《归去来辞》中有句“审容膝之易安”,李清照就可取名“易安居士”,生活依旧优裕,夫妻仍旧恩爱,夏季幽凉之夜,理罢笙簧,淡妆打扮,不妨亲昵戏谑: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消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采桑子》

然而,一个“靖康之耻”,金兵掳走了徽、钦二帝,北宋灭亡,一切就完全改变了。

李清照夫妇只能被裹挟在湘南逃难的洪流中,开始过着漂泊流亡的生活。

他们夫妇平生积蓄累集的金石古玩十余间屋的珍藏毁于战火。

他们宁静温馨的家不复存在。赵明诚带着她,忽而江宁,忽而建康,经当涂,上芜湖,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定居而不可得。

天下****,人心不稳,御营统制官发动兵变,吓得赵明诚半夜缒城逃走,擅离职守,一度罢官,突又接旨,被任命胡州知府。上任途中,酷暑加劳累,生了疟疾。李清照匆匆赶到建康,丈夫已经病入膏肓,她只能写祭文了。

从此,她孤独无依,失去了一切乐趣: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 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枝折得, 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她忍受着国破家亡的双重痛苦,萦绕在心头的是思乡怀旧的双重折磨“故乡何处是?王乐除非醉。”国事、家事、个人事,事事堪哀,这时她才明白,原来只有国存,她才可能“易安”,国已不存,她就只能不安。她从深深庭院“走进了****的社会,也就由思想单纯的深闺少妇变成了深知人生三昧的成熟诗人。她的作品由缠绵隽永变得沉郁悲凉,由潇洒疏朗变为低徊窈眇,有了那脍炙人口的《声声慢》。

她多么渴望打出了南宋七号的赵构集团能够不忘“靖康之耻”,真的北伐中原,恢复那个故国,然而,偏安江南的赵构却只是不顾全国抗金的呼声,不顾遗民的死活,只是一味地南逃,南逃,乃至逃到海上,避开金人的锋芒,反而派使臣与金国构和,宁肯纳贡称臣来把杭州当汴州,要一个金人卵翼之下的******,来纵情享乐。

李清照的诗作再无法婉约了。她写下了《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项羽在垓下被围,最后宁肯拔剑自刎也不羞见江东父老,这种气概死了也在鬼中称雄。这是面镜子呀!岂不照出了一些人的嘴脸!

然而,在那样一个时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嫠妇,再悲愤激昂地呐喊也无碍于朝政的一根毫毛,她哪有力挽狂澜的力量。

她实在太孤独了。

孤独中仍旧不忘呐喊:“南来尚党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江南弥漫着一片投降的气氛,实在太令人压抑了。朝廷一味苟安,南渡的诸臣也均不思恢复,“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缺刘琨。”她多么希望能有王导、刘琨那样的将领,握有重权却力主北伐,还她那个“国”呀!

然而,却得到了韩肖胄出使金国的消息。她“沥血投出”,做《上枢密韩公诗》,希望韩能够作汉代的王商,令匈奴单于见而生畏;唐代的郭子仪,以忠诚感化回纥,“经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遗氓岂尚种桑麻,败将如闻保城郭。”最后则说:“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青州坏土”。青州是她在故国的乡思之地,多想把一腔热血洒在那里。

这种热望只能在冰冷的吴江被浇得成为绝望,她却不肯心死。

一个垂垂老妪,犹在梦想能像花木兰那样驰骋沙场,杀敌报国:“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单元相将过淮水。”她愿追随北伐大军,横渡淮水去收复失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哀叹自己当不成花木兰,只怕江南这锦绣之地也出不了花木兰。“有花木兰又怎样?”她扪心自问,“朝野一片升平之气,都在黄风中陶醉,能让木兰去出征吗?木兰如能再世,也是出于无国可报的境地呀!是的,现在这天下,貌似有国,其实却是无国的。那面南称孤之人,其实是深怕一旦恢复了故国,他就要交欢神器的。金人入侵,其实也正是帮助他毁了国,才让他窃取了神器的,怎么能奢望会打回汴梁呢?”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后半生的悲愤是命里注定的。她的那“国”是注定不会恢复了,所以她的命运也决不会得到改变。“国”毁了,“家”也无法重建,她只能飘零流浪,在凄苦中度岁。无家可归正是因为无国可依!

尽管她那颗赤诚报国的心一直跳到了生命的终结,却无法改变南宋的苟安。临终她隐约听到了西湖的歌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