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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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黄峨临终悔教夫婿觅侯

1983年四川省在新都桂湖畔新建了一座黄峨馆,陈列明代著名女文学家黄峨的遗物和作品。

后人称“自是世间难见事,扬家夫妇两词人”。就是说的杨慎夫妇均为一代著名的词曲家。妇,就是黄峨,才情盖世,可举她的《骂玉郎带过感皇恩采茶歌仕女图》为例:

一个摘蔷薇刺挽金钗落。一个拾翠羽,一个捻鲛绡,一个画屏侧畔身斜靠。一个竹影遮,一个柳色潜,一个槐阴罩。

一个绿写芭蕉,一个红摘樱桃。一个背湖山,一个临盆沼,一个步亭皋。一个管吹凤箫,一个弦抚鸾胶。一个倚阑凭,一个登楼眺,一个隔帘瞧。

一个愁眉雾锁,一个醉脸霞娇。一个映水匀红粉,一个偎花整翠翘。一个弄青梅攀折短墙梢,一个蹴起秋千出林杪,一个折回罗袖把作扇儿摇。

《中国诗史》称这首散曲为“奇丽”之作,《元明散曲小史》也说:“通曲24句,即用24个‘一个’,写24个人,别无一个重复”,为韵曲体裁的“创格”。在中古漫长的诗格创作史上,她占居一席之地。

明穆宗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她面对着死神。

十年之前,也就是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她71岁的丈夫杨慎死于戌所。黄峨悲痛难禁,千里迢迢赴云南泸州,当场就昏倒在那里了。死神与她交臂而过,她却痛不欲生。

她看到了丈夫如何孤独地熬过这三十年的岁月。

杨慎在长达三十多年的谪贬流放岁月里,并没有被逆境所折志,“书无所不读”,潜心著述,其“记诵之博,著作之富”,为明代首屈一指,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文学遗产。从诗词散曲、书画到天象、地舆、金石、医药。生物等等,无所不涉,达几百余种,其学问渊博而精深,为同代人所刮目。

黄峨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的“寒士陋室”。这里没有半点脂粉气,有的只是过分沉郁的墨香,这里也没有任何华贵气,有的只是充栋的书稿。真的是家徒四壁,唯有书籍,一床葛被早已不辨颜色,褴褛可作蓑衣。一直粗晚豁口早已磨损,装着板块冷饼。

一个贤慧的妻子怎能容忍心爱的丈夫过这种岁月?她蓦地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对不起丈夫,心痛如绞。深深的自责:“我还是个人妻吗?我所持的家影单在这里呀!这里没有妻,不称其为家;榴阁那里的家,没有丈夫,还有什么意义?我的家应在这里呀!可这里又没有丈夫……”

她强忍着嫉妒的悲痛护送丈夫的遗骨回到了故里,但从此也就郁闷成疾,以致沉屙不起了。

她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这种追忆每每使她痛苦不堪,却越痛苦不可遏制地追忆。如此循环往复,她就被往死神卡住了喉咙……

然而,怎么能不追忆呢?

才华横溢的丈夫本来不该走上这条路的。杨慎是明代正德年间大学士杨廷和的儿子,自幼聪颖机敏,十一岁就出露英才,能作文赋诗,被誉为“神童”,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举殿试第一,人翰林院修撰。这翰林院修撰在天子脚下,是个升迁起来十分容易的官职,可惜杨修围观青莲。刚直不阿,不会阿谀奉承,投主人所好,反而在正德十二年,力谏昏庸的明武宗不该北狩居庸关,骚扰百姓。这就非但不能升迁,反而触动了龙鳞。他见武宗拒谏,就称病回到了故里,过着寄情诗书的闲适日子。不久,他的妇人王安人去世,次年,也就是1519年,二十二岁的黄峨作了他的继室,杨慎异常陶醉新婚的甜蜜生活,远离了官场的名缰利索,享受着着大自然的优美和恬静。在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的金色时节,与新婚的娇妻徜徉在桂花树下,望着如花似玉的爱妻,情不自禁地摘下一枝丹桂,插在黄峨的发髻上。这时,官场的龌龊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有的只是人间最真挚的纯情,他欣喜地写诗了:

宝树林中碧玉凉,西风又送木犀黄;

开成金栗枝枝重,插上乌云朵朵香。

碧玉丹桂、锦上添花。才情并茂的一对新婚夫妇以诗词歌赋编织着充满幸福、欢乐的爱情生活。黄峨也有诗作与丈夫合唱,琴瑟和谐,夫唱妇和,真是充溢着说不尽的新婚乐。

然而,这种岁月是何等短暂!就在婚后的第二年,她便“鼓励”丈夫入京从政。那理由实在是冠冕堂皇的:大丈夫应当志在四方,为国建功立业,不能贪图床底之欢,在边陲四川消磨自己的意志。你如果仍滞留故乡,他人会以为是妾不识大体,妨碍了夫君的前程。

杨慎明明知道京城里一片黑暗,皇帝不理朝政,恣情京乐,佞臣环绕天子,为非作歹;但还是拗不过夫人的“大礼”说教,只得再次进京,复任翰林修撰,后起充经筵讲官。

这一“举措”,令黄峨一生追回不迭,她深深内疚:“以丈夫刚直不阿的秉性,我无疑是将他推上了绝路。他不是那种为讨好主上而屈是为非的人呀!他认死理,坚信圣人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信条,怎么能在官场中混个封妻荫子呢?”

果然,进京不多久,杨慎以“临利不敢先人,见义不敢后身”的人生哲学,不顾蒙受廷杖,下诏狱的危难,多次上疏进谏国政,虽然保持了铁骨铮铮的气节,可也得罪了当朝。嘉靖皇帝登基,要改变封建正统,改朝明孝宗为皇伯考,杨慎这个“书呆子”又据理力谏,这下子彻底恼怒了嘉靖皇帝。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杨慎遭到廷杖,下诏狱后,被谪戍云南永昌卫效力。

这一巨大的灾难乐在钟鸣鼎食之家。黄峨伴夫南行。在远戌边陲的路上,她就开始了自责,这巨大的不幸是她带给多才而耿直的丈夫的,她要以体贴入微的关怀来宽慰丈夫受伤的心灵,两人搀扶着走完充满荆棘的坎坷旅程。

到了湖北江陵,丈夫却不肯让她继续南行了。旅途的艰辛远非一个宦门名女所能承受的;而老家四川新都,上有父母高堂需要尽孝,下有子侄从读需要照料。只好分手一西一南,无可奈何。

一对患难夫妻只得挥泪相别,举手长劳劳,依依不忍别,各自洒泪去承受不同的苦难。

一年之后,黄峨才盼到了丈夫的第一封家书,如同看到丈夫那哀愁潦倒的身影,禁不住凄然泪下。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就这样,只能靠鸿雁传书,倾诉相思的衷肠;像牛郎织女,在朝夕相盼中度日如年。

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杨廷和去世了,杨慎回蜀奔丧,丧事办毕,他们夫妻短暂的团聚也随告结束,又复天各一方。杨慎又返云南,黄峨则留下持家,独居“榴阁”。

一别又是三十年,黄峨将丈夫的遗骨埋葬后内心就没有平静过,她痛悔自己不该力劝丈夫去觅取那虚无渺茫的功名。

“是的,如果不去,而是留在榴阁,那该是多么好啊!”他对着榴阁的风光,泪就默默地流,“榴阁留给我多少美好的回忆,那里有我的诗。”

榴阁是个波光粼粼、树木成瘾、鸟语花香、气候宜人的风景胜地,最重要的是,这里曾留下她与丈夫双双的倩影。她与杨慎缔结百年之好,度过了一生最甜蜜的岁月。她在这里写诗: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

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她以榴拟人,希望这种安闲自得的生活能持续到“晚凉”,可现在,榴阁的景象依旧,但那种甜蜜和幸福却早早地结束了。是谁扼杀了这种恬静和闲远?就是写下这首诗的黄峨呀!

黄峨每每想到这里,不忍再看榴阁的胜景。那波光仿佛是泪光在闪烁,那树木似乎是怪物在伫立,那鸟语简直是在嘲讽她的愚蠢,为什么凭着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不过,偏要让丈夫去做那风险无比的京官呢?

丈夫在宦海浮沉,她就只能将满腹哀怨寄情于诗文散曲。她在不停地写,写下这样的诗篇: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寄外》

盼望着朝廷的大赦,然而,仍旧只能是“妾薄命”,“君断肠”,夫妻各在天一涯!

积雨酿春寒,看繁花树残。

泥途江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流几弯,天涯极目空肠断。

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黄莺儿》

“寄书不难又如何?”黄峨不知多少次地 问自己,“这样的诗词能给丈夫以慰藉吗?只怕更会添加他那本已凄苦的愁肠;这样的诗词能慰位子的寂寥吗?只怕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的呀!”

她想到自己二十二岁与杨慎结为伉俪,那是,丈夫三十二岁,前妻已死,后妻倍加爱惜,对她清真意笃,又熟谙夫妻之道。她沉醉在初婚的甜蜜里,过的真是世外桃源的神仙日子,为什么偏偏要亲手埋葬了两个人共同缔结的幸福,凭着人间极为难得的比翼双飞不过,而要去忍受夫妻长期两地悬思,永远在离愁别恨的阴影中熬岁月呢?

她企图为自己辩解,这是因为家世。她的父亲黄珂是明代正德朝的工部尚书,家教让她不能沉湎在床底之私中,门当户对,嫁的又是大学士杨廷和的工资,显宦儿媳,自不当让丈夫只守门户。时代官宦人家,焉能在自己丈夫身上弃官?岂不断了杨家传统?然而,在经历了苦难的生活和不公平的命运之后,她觉悟了。深深地悔恨这几十年的“活寡”守得实在冤枉!

她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何况在青春妙龄又得到一个恩爱无比的丈夫!她在领略了情的真谛之后,却偏偏把人间最难得的****抛到了边陲荒凉之地,自己守着冷衾孤灯,熬过那无数个漫漫长夜。还有比这再愚蠢的吗?难道嫁与名宦家,就该如此蠢笨吗?

她想想这其中的缘由,也不能不反躬自省。扪心自问,自己又何尝不是热衷于官场盛名?她像许多出身名门的女人一样,实在也未能免俗。她得要丈夫的功名、以出人头地。自己想当贤妻良母,内中实在有诰命夫人的追求。女人想要出人头地,必须借助于丈夫,绝对不可想象,一个农夫,一个工匠,他的妻子能为世人所敬仰。“为了虚幻的名,”她沉痛自责地说道,“我把杨慎推上了绝路,让他在荒凉边陲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他也孤独,我也孤独,悔不当初,何必为了功名而舍弃平民的生活!当个默默无闻的平常人该有多好!”

她被这种自责折磨得很快就衰老了,尽管那么多名医都在竭尽全力,都无药可医治她的心病。到了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她终于到黄泉路上追赶丈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