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在明代历史上是一个意义不寻常的年份。
这年八月,,年仅二十三岁的明熹宗,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突然撒手而去,撇下个比他还年轻的张惶后还没有从丧子的悲痛中醒过来,又遭受了守寡的打击。然而,新悲却远不是旧痛,她的人生旅途来到了转戾点。明熹宗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崇祯皇帝)继了位。“政权将要烙大饼”,谁都有这样的预感。魏忠贤万万没有料到对他极为宠幸的皇帝会如此年轻就死去,连个准备退路的机会都没有,更甭说预作安排了,跟他狼狈为奸,内外勾结的客氏——明熹宗的奶妈鞥是毫无儆备,依然在宫中作威作福,不把张惶后放在眼里,结果风云突变,张惶后翻身的日子来了。
这朱由检平素对魏忠贤的飞扬跋扈就看不上眼,但知道他已经党羽遍地,搜罗她的罪状并不容易,所以即位后只是不动声色,但暗地里却在布置人手,削弱魏忠贤的势力待机而发。张惶后瞅准了时机,一面暗暗讽刺人上疏弹劾魏忠贤,一面又亲自出马去见新皇帝,把魏忠贤和客氏多年来干下的罪恶勾当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新皇帝听。这么内外夹攻,果然投和了新皇帝的需要,就在这年的十一月,朱由检颁旨,令魏忠贤凤阳安置,不久又诏命将魏氏一干人等逮捕惩治。那魏忠贤此时正磕磕绊绊地走在去凤阳的路上,听到圣旨之后,马上明白了此番回京,新皇帝决不会轻饶了他。这个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九千岁”自知作孽深重,便找了根麻绳吊死在阜城的驿馆里了。
紧接着而来的是,魏忠贤的众多党羽被冠上了“阉党”的谥号,或被杀,或被贬;受其迫害的却扬眉吐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政治出现了不可预料的大逆转。
魏忠贤在阜城上吊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客氏就明白了自己的末日也来了。果然不久,她的家就被戳,被抄。作为元凶之一,她被押到了宫中的浣衣局。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被杖杀的命运。
死到临头了,望着浣衣局中这熟悉的一切,她真是思潮翻滚,无限悔恨涌上心头,恨自己当初未能了结这张惶后的性命。
“这可恶的张惶后竟说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不错,我确实出身微贱,只不过是皇帝的奶妈子,但不要忘了,我是给皇帝喂过奶的,是龙体亲近过的女人。皇帝也亲过你的奶,但哪能跟我比吗?没有我的奶,皇帝就长不大,也就不会去亲你的奶了。跟我这下贱的人相比,你的尊贵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靠一张漂亮的脸蛋而已。”
客氏这样忿忿不已地想着,倒不知不觉地自怨自艾起来:“可悲的是命运让我转了一个圈儿,‘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我本是个浣衣女人,经历过一场富极天下的岁月之后,又回到了这里。等待我的将是被杖杀。连个浣衣女人都不如,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不由自己地想到了改变她命运的魏忠贤。
“我跟魏忠贤十分亲密不假。”客氏暗自思忖道,“但外界说魏忠贤是个假太监,我与他轧姘头,却纯属胡说八道。他是不是伪太监还有比我还清楚的吗?有时候摸摸捞捞的发了急,他也只能干喘粗气。我与他亲密,局外人是难以明白的。”
她追忆起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公公是如何与自己连手的。
魏忠贤本来只是个宫中秉笔太监,借着为皇帝办些采办之类的事务,中饱了私囊。为了取得明熹宗的信赖,他瞄准了客氏。客氏是明熹宗的乳母,明熹宗说过,“她就跟朕的亲娘一样,说明她是皇帝最信赖的人。
魏忠贤深明“挠权”的真谛:要走路就得先铺路。“铺路”,对于女人来说,最好是用钱。何况,客氏出身微贱,平生最爱阿堵物,要讨得她的欢心,用不了大注的银两,自己的私囊足够开销的了。铺路,方向自然要对准天子最信赖的人,他们是权力之剑的剑柄。这“剑柄”只要有一点点权力欲,就不怕不被人握在手中,客氏正在宫中弄权,忌恨赵选侍、冯宫嫔。裕妃、慧妃、成妃等人,很需要有人引为外援。
果然一拍即合,客氏成了魏忠贤在皇帝面前的代理人。
魏忠贤仗着皇帝的宠信,为所欲为,气焰熏天。朝臣气不忿,便纷纷上疏弹劾魏忠贤不法。现有副都御使杨涟上疏,奏明魏氏二十四大罪状,一时朝野震动,都以为魏忠贤难逃惩罚了;魏忠贤也觉得大难临头,跪着爬到御座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皇帝哭诉、乞求。这时,客氏起了作用了,她在一旁替魏忠贤说情:“皇帝年前,群臣都在欺哄你。就说那个武长春吧,明明是想造反的,逛窑子逛昏了头,在****面前说皇帝的坏话,皇上颁旨追捕了好几年都没捉到,多亏了厂臣魏公公智绝伦,才立了奇功。魏公公效忠皇上,反衬出那些大臣十分无能,他们才联合起来弹劾魏公公的。”
熹宗皇帝果然以为魏忠贤是为了自己才蒙受不白之冤的,便没有动魏忠贤一根毫毛。魏忠贤又一连三天不让皇帝上朝,到了第四天,皇帝上朝时,魏忠贤又命数百个太监披甲带刃地拥着皇帝,令百官不得奏事,只是宣布将杨涟削籍为民。后来魏大中、陈良训等七十余人交章论魏忠贤不法,内阁大学士叶向高和礼部尚书翁区春也请谴魏忠贤的私第,否则朝野汹汹,不好向群臣交代。可小皇帝却不管群臣吵嚷,只听客氏一人的,客氏说魏公公忠心不二,魏忠贤就稳如泰山。
魏忠贤的政治投资一本万利,客氏是最好的总经理。两人连手,放开手脚去捉去杀,对对手肆无忌惮地残酷报复,先是将杨涟。魏大中。周朝瑞等六人逮捕下狱,拷打致死;接着经略熊廷弼也给抓起来砍了头,还传首边示众;其他诸如尚书、侍郎、御史之类的大臣,一次就被放逐。罢免。充军五六十人,刹那间朝署为之一空。魏忠贤便乘机安置自己的心腹,朝廷内外大权全都掌握在魏忠贤手中了。文臣有崔呈秀等五人主谋,号称“五虎”;武将有田尔耕等五人主杀,号称“五彪”。至于被称之为“十狗”、“十孩”、“四十孙”的党羽,更是比比皆是,孝子贤孙遍布天下。不少无耻之尤的地方官为了邀宠,竟给魏忠贤建“生祠”,穷极工巧地为魏忠贤塑像。皇帝是“万岁”,他就是“九千岁”;皇帝被称为“陛下”,他就被称为“厂臣”,就是皇帝的诏书上也得连上他的名字,说“朕与厂臣”如何如何。
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竟有此等威风,真是旷古未闻。
死到临头的客氏想到魏忠贤在天下的权势威严,不免从心中涌起一阵酸酸的怨气来,直冲鼻尖:“我在宫中当了你的保护伞,让你在宫外恣意所为,可我呢?一个女人,顶多不过是借你当桥板,收取一点外臣的孝敬而已。这点点的孝敬都是让你转送的,说白了,还不是你的残汤剩羹吗?至于置敌于死命,,我一个足迹鲜出宫门的女人,又有多少敌可树?弄死了赵选侍和冯宫嫔,饿死了裕妃之后,还有谁?那慧妃哭哭啼啼的,关起来算了,那成妃抱着我的双腿求我饶命,我也只好将她贬进冷宫,说白了,她们既然不讨小皇帝的喜爱了,也就不再对我们构成威胁,可你行吗?天底下对你怨声载道,正如御史杨涟的绝命奏疏所说,很不能将你寝皮食肉,我至于有这么多私敌吗?我是跟着你受牵累的呀!”
此时此刻,客氏对自己参与魏忠贤的阉党有了深深的悔意。如果能够只让她翦除 宫中的对手而不卷入朝廷的纷争,那该有多么好啊!可惜,身不由己,她总是面对着严峻的威胁,令她片刻也不得安宁,总是胆颤心惊地越陷越深。
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将她牵进浣衣局的张惶后。
张惶后深得小皇帝的宠爱,有了身孕。这令魏忠贤十分紧张。因为张惶后出身于世代宦族,其父张国纪在朝野均有盛名不说,主要是他对魏忠贤的野心早有察觉,曾劝小皇帝读《赵高传》,已将魏氏比作了赵高。且对客氏与魏忠贤的勾结也多有微词,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把客氏叫来责骂了一通,幸亏皇帝闻讯赶来,才给客氏解了围。皇上劝慰皇后,其实是偏袒客氏:“她是一个奶妈子,不过是仗着奶过我几年,有时爱摆一摆空架子而已,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下人;而你是皇后,天下母仪,尊贵之至,怎么能和她一半见识呢?”
这样的皇后一旦生子,就理所当然地会成为皇宫的主宰,左右两代圣上。那还了得?所以,客氏和魏忠贤合谋,把皇后身边的宫女和太监都换成了他们的心腹,在张惶后临产时做了手脚,借口产妇需要安静,支走了众人,只留一两个守着,结果,小皇子没落生就死了。据在张惶后身边的宫女说,是皇后胎位不正。小皇子降生时脐带缠到了脖子上,生出来时早就没气儿了。皇后在分娩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失血很多,她连痛带累,呻吟的声音很快低下来,只微弱地喊:“水,水……”可是水来得太晚,皇后就虚脱了,迷迷糊糊地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们告诉她孩子夭折在腹中了,她立即昏厥了过去。在痛苦的深渊中忘却了一切。
这是明熹宗时代的一大悬案;然而,服侍张惶后临盆的宫女很快全都无缘无故地死了。客氏被封为“奉圣夫人”,魏忠贤被封为“九千岁”,两人一手遮天,谁还敢“一查到底”?只有张惶后心里像镜子一般明亮,又一次竟敲山震虎地问客氏:“我分娩前还清楚地觉得腹中的婴儿在蹦蹦地动,怎么会死在腹中呢?”吓得客氏半天说不上话来。
现在政局突变了,客氏知道张惶后一定会追查这件事情。虽说“死无对证”,但他们一手遮天的时代结束了。只要有张惶后存在,他们就注定了当“阶下囚”的命运。这时候,客氏就特别悔恨,当初为什么不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连张惶后一起除掉。本来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在张惶后昏厥过去时,略作手脚就可以令她香消玉殒,只需说是难产致死,那皇帝又有什么咒念?可是,那魏公公却不肯下这狠心。她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九千岁”杀多少人都目不一眨,却独独在张后身上瞻前顾后,又是得顾及张后父亲的声望了;又是得顾虑圣上对张后的眷恋了……结果怎么样!
面对死刑的客氏对魏忠贤的优柔寡断充满了怨尤:“你呀,你!魏公公。既然想攥去权力,就必然要置敌于死命。你不整死他,他就整死你,你枉为了男子汉,难道连这么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吗?你的对手,哪个不是老虎?你要打死老虎才能稳享太平的,可你却只肯伤虎而不肯令其毙命。结果怎么样?贻患就在今天。你留下了张惶后,等于留下了罪证,她才是令你上吊的真正绳索呀!”
在行刑的人尚未来到浣衣局的时候,客氏想到了这一点,就像一记锤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口窝上,再也没有了神气。她哀叹:“我本能置张后于死地,今天就要死在她手中了。她为我选择了浣衣局,足见这女人的狠毒。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已不再是浣衣女佣了,而是奉圣夫人。我和你一样高贵,只是没有你狠毒,当场真该杀了你!”
她就怀着这样的遗恨追赶她的“权力伴侣”魏忠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