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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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陈端生临终恨书稿未写完

《再生缘》这部弹词,已经流传了200多年,或被改编成小说,或被移植于各种地方剧种,近代更多次被改编成影视。那主人公孟丽君更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形象,学者称赞其艺术成就之高,比作希腊的荷马、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俄国的普希金,《再生缘》被誉为东方的《荷马史诗》。

然而,它的作者却鲜为人知。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在那个漫长的封建时代对于一切富有叛逆精神的天才作家,一概横加摧残,更何况这位天才作家还是个视封建礼法为怪物的女人?这个女人只配湮没在众多的史籍中被人忘却,哪里能大肆宣扬?幸亏有史界泰斗陈寅恪和著名学者郭沫若,作了有力的考证,才让这位天才的女作家成了“出土文物”。

这个天才的女作家就是陈端生。

嘉庆元年(公元1796年),举国在欢庆新皇帝践祚改元,陈端生还多了独有的喜庆——她那被分配到边疆从事了16年之久劳役的丈夫,终于遇恩赦而归。然而,“可堪宝镜重圆日,已是瑶池欲折时”,一代绝世才女这时正处在贫病交加之时,已经不久人世了。

这时,她当然不忍抛下,刚刚归家的丈夫和未成家的儿子;但更令她遗憾的是,那不仅仅写了17卷而未能完稿的《再生缘》。她在心中呐喊:“苍天,苍天,你为什么这么狠心,竟不肯假我天年,让我能够写完这部《再生缘》?一部未完的书稿将会给世人留下多大的遗憾!”

弥留之际,她想到了自己的一生,未免怆然涕下,心中默默地说:“世人皆曰‘女子有才必福薄’;先祖父却撰文说,女子应当有才而有德,哪个说得对呢?现我这一生,倒是坐实了世俗的偏见,真是莫大的憾事呀!”

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她生在杭州一个大名士的家中,祖父陈兆仑在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的博学鸿词科中,是十五个及格者之一。这年的试题极难,连有名的才子袁枚都榜上无名,因而名垂一时。他有一篇及世俗的《才女说》,反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俗陋见:“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诚能以妇职余闲,浏览坟索,讽习典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使他始料不及的是,这篇只是将女子之才归结为相夫教子的抄文,真的大启了他的孙女的性灵,竟培养出了绝代才女。开明的祖父家中不乏“杂书”,哪些比《西厢》还“粗鄙”的弹词在陈府是公开流播的。陈端生小小年纪就萌动了一颗创作之心。她阅读了《玉钏缘》,说的是谢玉辉富贵非凡,有偏妻郑如昭及妾陈芳素,这三人都在仙界,谢为东斗星,郑为执佛女,陈为焚香女。他们虽然弃凡升天,但都有一段未了的情缘结在心,因此在一次蟠桃会上,由于动了凡心,便下降到了人间,谢投生皇甫家,成了皇甫少年,郑降于尚书孟七元家,成为孟丽君,陈也托生为苏姓女……演出了悲欢离合的情节。

“为什么不能将仙界的故事落在人间?”具有叛逆性格的陈端生决心让《金钏缘》中的人物在现实人间脱胎换骨。十八岁的深闺女子开始写《再生缘》——孟丽君的故事。

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转未眠。

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

闲拈新思难成句,略检微词可作篇。

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

早慧的才女在《再生缘》的开卷写下了这样一段自白,冲破封建礼法的闸门把自己介绍给读者,这本身就是个“好大胆”!

《再生缘》从乾隆三十三年开始写起,到这年冬天,已完成了八回书。“梅花破腊年光近,书卷娱情景物移”,在全身心地投入写作中,一切全都忘却了,她正经历着一个作家最振奋的时光。

然而,在写到第三卷时就经历着文章之外的疑虑和不安:“芸窗纸笔知多贵,秘室词章得久遗。不愿付刊经俗眼,惟将存稿见闺仪”。她的写作已经遭到了非议,说她作了本分之外的事,是女人不安于室。自来闺阁的名讳都不宜外传,更何况手迹书稿呢?身为女子,却要“立言”,还要须眉男子干什么》越有才华的女子,越引起男子群体的呶呶不休。陈端生尚未涉世,就感到了窒息的氛围,环境的压力。

具有叛逆性格的陈端生最后决定不屑一顾,她绝不相信有才华的女子无由进取,只能空座闺中是合理的。她要让那个时代妇女所不能有的种种尊荣显贵,全部赋予她笔下的人物,男人所能达到的境地,位高不过宰相,至尊不过状元,她要让自己的女主人公位至宰相,与父兄同朝而坐,改变那存在已久,根深蒂固的生活模式。如此,就只能让她的主人公女扮男装,不过,这就难免落套。陈端生遭遇了创作上的难题,但她一往直前,决心写出一个不同凡响的故事来。

这时,她的父亲调任山东登州府知州,端生也随眷迁往。这时她开始写第九卷,卷首有长长的一段自叙:

五月之中一卷收,因多他事便迟留。

停毫一月功夫废,又值随亲作远游。

家父近将司马任,束装迢递下登州。

蝉鸣丛树关河岸,月挂轻帆旅客舟。

晓日晴霞恣远目,青山碧水淡高秋。

行船人杂仍无续,起岸匆匆出德州。

陆道艰难身转乏,官程跋涉笔何搜。

连朝耽搁山东省,到任之时已仲秋。

今日清闲官舍住。新词九集再重修。

……

鸟声隔树晴初觉,蝶影飞阶昼正闲。

欲着幽情无着处,从容还续《再生缘》。

突然来到了蓬莱仙境,见到了一碧万顷的大海,她精神格外振奋。一个作家的心境贴近了大自然的怀抱,在崇尚道家的氛围里一切均羽化而清净,她“半枕潮声惊夜梦,一庭鸟语隔重关”,“日暮隔窗闻鸟语,夜长欹枕听潮声”。大海洗涤了她的心胸,她的创作心态保留着巨大的空间,任她的思想骏马,纵情地驰骋奔腾。她笔下的人物像海鸥一样,翱翔在蔚蓝色的情海之中。

她写得很快,七个月的时间写完了十六卷。

她给世间留下了怎样一个绚丽多彩的故事呀!

主人公孟丽君生长在元代的云南昆明,才高貌美,待字闺中。豪族工资刘奎壁欲求为妻,刘的姐姐还是元成宗的皇后,时云南总督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也追求孟丽君。经过比箭的选择,刘奎壁输给了皇甫少华。刘奎壁绞尽了种种手段,包括深夜放火,欲烧死皇甫少华,却被他庶出的妹妹刘燕玉偷偷将人放跑。刘家施展阴谋,力荐皇甫敬挂帅出征,平定东南“岛夷”意在借兵败而诬陷,使元成宗下旨抄杀皇甫满门。皇甫少华事先得信逃走,刘家阴谋得逞。皇甫家既遭破灭,刘奎壁更加紧追求孟丽君,孟丽君改装潜逃,孟家只得以婢女苏映雪代为出嫁。孟丽君逃出去之后,改名郦君玉,以男装应试,中状元、立功,荣升保和殿大学士,位及人臣,成为宰相。皇甫少华逃至山中,学道习武两年之后,也到京应试,主考便是已为兵部尚书的郦君玉,皇甫少华考中了武状元,成为郦君玉的门生。后来,他从孟丽君母亲哪里知道了自己的心上人并未死,怀疑郦君玉,但不敢贸然相认。在一次被安排好的计谋中,郦君玉入宫误饮下三倍玉红春而大醉不醒,最后被宫女脱下靴来,原来当朝宰相竟是女儿之身,真相大白,波澜横生。

皇甫少华多年来苦苦寻觅,寻找心上人的下落,不意无价瑰宝就在身边,完璧归赵,那种激奋难以言表。

孟丽君自然也经历着巨大的心里振荡。她长期伪装起来的双重人格频临破裂。一方面她想与男子平等,甚至凌驾在男人之上的理想破灭,她要重着红装,走进相夫教子的阁楼,令她无法忍受;可另一方面,多年来苦苦恋着自己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为了这场恋情,皇甫事情的太多,太多,她怎忍心再去折磨心上人?

这时,又波澜横生,原来元成宗也一直暗恋着郦君玉,得知她果然是女儿身后,企图纳她为妃。孟丽君面临着抉择,如果抗旨,就会以欺君之罪被杀头。

孟丽君被逼得口吐鲜血,“喷出朱唇似潮涌”。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不管有多少读者翘足引颈,想看结局,但却没有“下回分解”了。

原来,陈端生作为一个女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了巨大的转折。

她是女儿,得有“母丧”。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她的母亲汪氏夫人病故,她得南奔,并且按照习俗,服丧三年。悲痛压抑了灵感,她只得停止了正常的写作。

她得当母亲,生儿育女。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她与会稽人范菼结婚,婚后生有一子一女。

然而,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哪个女人不曾有过?这怎能影响到一部巨著的生命?

可悲之处正在这里!陈端生遭到的却是不幸!

顺天会试时,她的丈夫参加了。这一科偏偏发生了舞弊案,又偏偏牵连上未曾行贿的范菼,范菼被严刑酷地惩罚了,仅仅是一名考生,却被谪遣到万里之外的新疆伊犁。

临到垂危,她仍心有余悸。她清晰地记得当她得知即将与夫婿生离死别的消息时,长号一声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是妾害了你呀!”

她一直疑心这时权贵者的邪嫌报复。真正令他们恼火的不是她那只知苦读寒窗,求取功名的丈夫,而是她这个写出弹词,让深闺中的女子能够白日做梦,当一个凌驾于须眉男子之上的奇女子。已为人妻的女人还挥毫教唆天下女人不甘闺中,实属大逆不道,但又无法惩处,便只好拖出她的丈夫来当“替死鬼”,让他远戍边疆,夫妻永别,以示“薄惩”。这便是这场冤案的症结所在。

夫婿远远地走了,带走了一个完整的家,留下来的只是守活寡的女人拖着个丧失了父爱的孩子;更带走了她的从少女时代就开始撰写书稿的理想,留下来的只是无法宣泄的悲怆。

她试图挣扎过,在夫婿走后四年,她再度握笔读书,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已与以往大不相同了。最初的惨切震撼虽然让时间的抚摸得有所缓和,可那颗受伤的心却无法复原了。”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旧时人”,停笔了十二年,她的心境已被命运残酷地糟践成一片空白。她哀叹一声:“我只有借着书稿的空白向读者,向后人来倾诉我的遗憾和不平了!”

弥留之际,陈端生感到最大的遗憾就是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白,她长叹一口气,自语道:“我的主人公郑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多少读者在关心着她的命运,真的是比我幸运得多。人们关心她,就会为她安排各种各样的结局,然而,只怕每一种结局会是令我满意的。如果能有一种满意的结局,我早就动笔写了,何至于一停笔就是十几年,再握管竟写不下去了呢?

她为留下了一部未完移而抱恨不已,想得更远,更多:“对常人来说,哀莫大于心死;可对于一个文人来说,则是哀莫大于心不死。因为文人的心事要放射于人间,让人们都见识并与之交流的。如果能够纵笔将心昭示于人间,那实在是莫大的乐趣,是令人欢喜雀跃的事;如果恰恰相反,被钳住了口儿只能郁结于胸,那就适成块垒,压在心底,令心凝固却不肯死,那种被剥夺了文学生命的痛苦,实在是至痛至哀的事呀!此种悲哀,也许只可向墨客骚士道来,而不为常人所知,这又是文人的悲哀!”

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就在孤独中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