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人们在北京西山还能见到一个垂垂老妪,她已经双目失明了,但还有一颗童心,仍旧焕发诗情,吟哦出这样的诗句来:“老妪从容含笑道,苔阶路滑向须扶,爱人若辈应如此,毕竟今吾非故吾。”
是的,他已经七十七岁了,一生沉浮,侵蚀了她的容颜,改变了她的生活,谁能想象出她当年曾有绝美的清貌:身着白衣,“披红斗篷,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婆婆黑如墨,见者咸谓是衣服王嫱出塞图也。”可与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相比,其风姿绰约哪里是今日憔悴老妪?然而,其旷世之才更令须眉男子刮目相看,只不过那就是身后之事了。她活着,只是穷困潦倒,忍受着流言蜚语挟来的污泥浊水,等待着死神。
1876年之后的某一天,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
此人就是清代著名的女诗人,才华横溢的顾太清。
她在临死之前最大的遗憾是,作为一个弱女子,无力廓清那些流言蜚语。这些煞有介事的流言尽管均是无中生有,但是足可以扼杀了一个女人的心灵,败坏一个女人的名声。谁要认真追查,却就无影无踪,待你无可奈何之际,却又加倍的扩散了。追查只能欲盖弥彰。
她曾经像一只雄狮,狂想地要追究这些流言,但这雄狮却找不到下口之处,最后只能疲惫不堪地停下了脚步。到了将要告别人间时,她只有无奈和愤懑,连撕咬的勇气都没有了。
弥留之中的顾太清想想她这一生,可说是“会作诗,会做人”六个字是足以概括了;然而在生命的终点她方明白,这“会:其实是靠着一棵大树的庇荫才金光闪闪的;那棵大树一倒,她的作诗为人都给她带来的唯有灾难了。
这课大树就是她的丈夫奕绘。
奕绘可是正宗的龙子龙孙,帝王贵胄。他是乾隆皇帝的第五个儿子荣醇亲王永琪的孙子,荣恪郡王绵亿的儿子,嘉庆年间袭爵贝勒,做过散轶大臣,管理宗人府、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授正白旗旗汉军都统。着有《子章子》,《秒莲集》、《集陶集》和《明善堂集》,曾和著名学者王引之合编《康熙字典考证》,善于书法、善收藏,还学过拉丁文。才学在清宗室中是罕见的,一般的皇子王孙难以望其项背。
然而,他也“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被丰才貌美的顾太清所倾倒,立即将顾纳为侧室。
顾太清,姓伊尔根觉罗氏,是锒黄旗满人。没有显赫的出身,却只有童年的艰辛:
事事思量竟有因,生平尝尽苦酸辛。望断雁行无定处。日暮,鹡鸽原上泪沾巾。
欲写愁怀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恶梦醒来情更怯,愁绝,鸟飞叶落总惊人。
——《定风波·恶梦》
童年的不快令她在《四十初度》时都“那堪更忆儿时候”,连连做恶梦。
所以,机遇摆脱困窘的生活状况,她并非只是被动地让奕绘“选美”,而是丝毫不勉强地成为“侧室”,因为“高攀”而心满意足。她在《苍梧谣·正月三日自题墨牡丹扇》中说:“侬,淡扫花枝待好风。瑶台种,不作可怜红”。她不甘心像一般的女人那样“以色事人”,尽管她天生丽质,决不缺色。她要“以才事人”。
她要将奕绘引为文学上的同调,让奕绘钦佩她的诗才,享受真正的琵琶之趣。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成为名闻遐迩的才女。在奕绘那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朋友唱和,她经常充当“捉刀人“,至于剪烛西窗,刻烛分笺,更少不了她的绝唱,她与丈夫促膝论文,常常忘记了更漏棒声。有一年冬夜,夫妇灯下谈天,奕绘滔滔不绝地大谈人生玄理,她则聚精会神,颔首称是,不知不觉已过半夜,趁着余兴,赶紧赋上一首《鹧鸪天·东野听夫子论道有悟》词一首,记下这难忘的彻夜清谈。
这时,唯有这时,她才是正妻,忘却了侧室的屈辱。在宗室豪门中,衣食是毫无缺憾的,唯缺人情和爱情。她和奕绘,由于共同的爱好,心有灵犀一点通;本来只是平淡的小妾侍寝,由于艺术的介入,变得温馨充实,有滋有味。“会作诗”成为她生活的基石,确立了她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她的诗真的越写越好了。
披离翠盖无全叶,
零落红衣冷半池。
秋雨秋风任憔悴,
苦人结子有谁知?
——《秋荷》
柳半垂条草半芽,
轻寒轻暖欲烘霞。
瑶池自有三千岁,
错被人呼薄命花。
——《题画桃花》
这些题画诗都是得到过丈夫和友人的称赞,说她“才情横溢,无娇吟习气,倡和皆即席挥毫,不待铜体声终,俱已脱移。”
她还写过一首被人传诵的《蚕妇吟》
星星初破卵,蠢蠢渐眠床。
濯濯寒闺秀,采采陌上桑。
采多桑叶稀,迟归恐蚕僵。
楼上谁家妇,看花笑我忙。
出身寒门的顾太清,尽管锦衣玉食,仍旧不会忘怀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
她不仅能优雅哀婉,写出“晚晴碧间添新水,归路回见暮霭平”,“多情最是溪边柳,送客依依过短岗”,“青青不尽芒蓠草,翠羽明珠总是虚”这样的句子,而且还能遒劲豪放,写出脱尽脂粉气的诗篇:
闪闪旌旗接阵云,茫茫沙漠马成群。
慨然不洒出门泪,叱咤风生意旅军。
何用琵琶寄余恨,和亲故事自应除。
美人俊骨英雄志,誓斩单于报捷书。
这是《孝烈将军记》中的两首。如此豪迈之情本应属于沙场老将和悲怀烈士之口,可她却以一个妇人之心,不屑于琵琶寄恨的懦弱,鄙视和亲结盟的苟且而赞扬挥戈跃马的壮烈。实在当得起“会作诗”这三个字。
她的词还富有哲理:
春将至。晴天气。闲坐看儿童。
戏借天风,鼓其中。结彩为绳,截竹为筒。空,空。
人间世,观愚智,大都制器存深意。理无穷,事无终。实则能鸣,虚则能容。冲,冲。
——《惜分钗·看童子抖空中》
她的诗名满天下,在人头攒动的诗坛上独领风骚。
更为重要的是,在她的身边培养了一种氛围,一种情调。架上万轴牙签,使她得以优游于诗山词海之中;遍览京都风物,给她提供了极好的诗料,而郊游,则让她大开眼界。奕绘好风雅,擅文采,由于管理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的缘故,结交的都是名流,府邸便是他们围炉品茗、谈笑论文的佳处。一代学人均是这里的座上客,其中有一个便是龚自珍。这个狂放不羁的大诗人喊出过“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风流文人,常在奕绘府高谈阔论,纵横国是。太清听其****纶音,获益匪浅,而卓有识见,也就每每唱和。岂知这种感情上的沟通却种下了灾难的夙根!
作为侧室,在非常正统的家庭里,那地位是可以想象的,但太清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没有受到歧视反而得到礼遇。她是完全有条件擅宠专权的:奕绘字子章;太清字子春;号太清,又号云差外史。奕绘诗集取名《明善堂集》,词集为《南谷樵唱》,太清诗集取名《天游阁集》,词集为《东海渔歌》。如此对偶工整绝非尽是偶然,恰是抗力笃情的象征。只消注意到她为奕绘生有三子三女,就可明白她这侧室实在非同一般了。她在奕府受到了上下一致的尊重。
这一切全取决于她的“会做人”。她决不会被“宠”昏头脑,上奉姑嫜,下体奴婢,对奕绘的正室妙华夫人也执礼甚恭,陪宗族内的女眷游览西山更是日常功课而毫无倦意,甚至一个女婢叫石榴的死了,她也作哀悼词寄托自己的哀思。侧室做到这份上,也真难为她了。
按说,这样一个女人实在不该有半点微词的,然而,却在失去了依宠之后,突然被污泥浊水浇铸成一个可耻的“****”。
只有40岁,奕绘死了。她在奕府的地位徒然一落千丈。奕绘的长子载钧不能容她,终于被奕绘之母逐出了奕府,她只能携带了载钏、载初两儿和叔父、以及两女(载同早夭,孟文早嫁)移居郊外,无处栖身,只能变卖了钗环首饰,购得住宅一所,暂作安顿,从此过上了十分清贫的岁月。
这其中的真实原因当然与财产有关。例如载钧无视奕绘经营的手泽,将奕绘喜爱的雷泉无情地填平,把当年一会为百年计所购茔地廉价出售,曾引起她与嫡长子即位尖锐的冲突。当一个充满了艺术氛围的贵胄之家突然变得俗不可耐时,贵族府第特有的“嫡庶之争”就不仅会按照惯例,而且会变本加厉地暴露出来。顾太清只能当牺牲品。
然而,始料不及的借口竟是她与龚自珍“有私”,她成了一个年过四十仍旧与人偷情的风骚****,不逐出奕府岂不有失奕府的尊严?
然而这却是天大的冤枉。
告别人间在即的顾长清最难咽下这口气。
她要辩解着风流,还自己的清白!
这时一种默默地呐喊,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屈辱:“你们说我风流,又有什么凭据?不就因为我以貌美而争得了一个妾侍的地位吗?其实你们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奕绘。天下美女多得很,凭着他一个饱学的贝勒,要选择一个侧室,还不是管挑管捡?他之所以对我一见钟情,与其是因为我的容貌,不如说是因为我的才情。我之甘心作妾,固然有不得不从王府之命的因素,但几十年笃情如斯,也是因为文学同调的因缘。我与奕绘伉俪情深,最终是排除掉‘貌’的因素的,一个女人仅仅因为貌美就要承担‘风流’的罪名吗?这是什么道理?
“你们说我与那龚某人‘有私’,证据就是他写的那些诗。这真令我百口莫辩。
“这些诗对龚自珍来说,确实有失检点,例如那‘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就可做各种各样的猜测,有种种不同的解释,这在奕绘活着尚可,可他死后我只是孤孀,这时‘缟衣人’就不便接受你的‘传笺’了。你这么写,不就徒给人以口实吗?然而,这只是他诗人的秉性,怎么能据此就断定与我‘有私’呢?
“至于我与他有诗唱和,更是一种无法抗辩的冤情。这得从奕绘埋怨起,是他一手造就了我这样一个诗人,而且营造了诗的气氛,培养了诗的情调。诗情融融已经成为我们夫妻生活的基调。我们里考了那种格调就无法生存。奕绘,奕绘,你走得过早,未亡人只能继承这种家风,她想不当诗人亦不可得!她只能沿着你铺就的诗情之路往前走哇!
“诗决不是无情之物,我已经习惯了与那帮诗人以诗唱和,交流感情。这种感情是圣洁的呀!诗自然要托物抒情,将情感具体化,而如此以来,当然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但唯有市井淫邪之人才会有那种卑贱的理解,真心懂诗的人是容不得这种亵渎的呀!”
顾太清被一种愤懑的情绪激动着,实在死不瞑目。
突然意识到死神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她长叹一声,默默地说到:“奕绘,我就要到阴间与你诗词唱和了。你早走了三十几年,贱妾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你活着的时候,妾的灰做诗,会做人,都是众口皆碑的好事;可在你一死之后就变成了罪状了呢?作为女人,最怕‘风流’的流言,可这流言却偏偏来伤害一个只会写诗的无辜女人。这究竟是为什么?我要到阴间去与你寻求答案了,莫非还能写一首《鹧鸪天·冬夜听夫子论道有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