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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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史学家班昭临终恼恨主持过笔政

永宁元年(公元120年)秋天,汉代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班昭,面对着死亡。这时,她已经70多岁了,由于积劳成疾,她显得比一般的病人还要憔悴,辗转在病榻上,活像一根枯柴,正在默默地等待着烧成灰烬。

此刻她十分孤独,除了几个踮起了脚步,无声无息地疾走的仆人之外,跟前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知心的话儿。按说,她膝下并不凄凉,虽说丈夫曹世叔(名寿)去世得很早,可仍为她留下了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这是因为她结婚很早,十四岁就嫁到了曹家。恪守妇道,侍奉丈夫如拜神,丈夫过早地走了,她独自担负着庞杂而众多的家政管理,把一个曹家管理得井然有序,按说该是子孙满堂,环绕膝下了吧;可是不,她教养子女有方,子女谨遵母教,就只能以泪眼遥望慈母,不能到榻前来,晨昏问安。她的儿子曹成,是因了她的功勋被封为关内侯,现在正在采邑为朝廷效劳;她的四个女儿都是在她病中出嫁的,依照礼教,在归宁之后是不能轻易回娘家的,她曾在病中写过《女诫》七章,现在女儿谨守《女诫》,怎能撇开公婆丈夫来侍奉她这个病人呢?

她由思念子女转而疑心,自己写的这些有关女子道德规范的文章,是否犯了个千古难易的错误?进而怀疑自己手中的这支笔,是否真的主持过“笔政”?是否真的能够鉴古、济世,当真在历史上“立过言”。“立言”曾是文人追求的最高目标,那么,自己的“立言”又如何了呢?

她出身于世代望族,而且这个望族不仅有一代名将班超,而且有一群时代秀才。她的父亲班彪是著名史学家;另一个各个班固也是史学家,而且是文学家;姑祖母班婕妤以五言诗著称于世。可惜这个世代书香门第却突然遭到了巨大的不幸:永元四年(公元92年),东汉王朝中外戚和宦官的矛盾加剧,汉和帝力用宦官的势力夺了大将军窦宪的兵权,并且逼迫窦宪自杀。只因班固曾任窦宪手下的中郎将,就受到了株连,不仅被罢官,而且被诬陷,锒铛入狱,在狱中受尽折磨而含冤去世。

班固一死,国史的修纂搁浅。

原来,东汉的帝王要求修前代的国史——《汉书》。班昭的父亲作为儒学大师奉命收集了很多史料和轶事,作《史记后传》65篇,为撰写《汉书》作了充分的准备;可惜,书稿未成,就因病去世了。他的儿子班固继承父志,续写《汉书》,初步完成了上自汉高祖,下迄王莽,共230年历史的编纂工作,但仍有八表,《天文志》等篇章尚未动手。班固一死,留下来的只是散章乱简,谁来校队核查,最后定稿成书?

汉和帝想到了班昭,下诏让她入皇家图书馆,东观藏书阁,主持这项“笔政”。话语当然说得娓娓动听,又是“深知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又是“素有史学休养,笔下虎虎生风”,不由得班昭不去接此重任。可是,班昭的那颗心呢?她接手的是父兄两代未竟的事业,父死犹可说也,那兄呢?兄是死于非命的呀!他的一枝如椽木笔竟未能为自己洗刷冤情,现在接过他这枝笔来,又能给她带来多少欣慰呢?

从个人恩怨出发,她完全可以“奉诏”而不尽心尽力;可是,作为一个史学家,她却认识到这部卷帙浩繁的纪传体断代史,实在是意义十分重大的工程,她确实责无旁贷。

于是她主持“笔政”了。

这是件十分繁琐而枯燥的事,头绪多,材料多,真假莫辩,必须仔细认真地一一核对,她沉溺在堆积如山的散章乱简之中,孜孜不倦地做过细的工作,多少个闷热的酷夏之夜,蚊虫叮咬;多少个严寒的冬日之晨,伸手如抚摸坚冰,她都撇家舍业地呆在那国史馆里,终于把一部《汉书》写成了。

《汉书》写成之后,她完全可以“善刀而藏”,然而,可悲的是,她有一种读书成名之人的“呆气”,总想让自己的著作去济世。

《汉书》中涉及的历史典故、古字古义,天文地理知识很多,许多儒士不能通晓,于是她德广授门徒来传授《汉书》,向他们讲授、答疑;甚至奉汉和帝的诏请,进入皇宫,做皇后和嫔妃的教师。她不可避免地成了“御用文人”,每当有外邦向朝廷进献珍奇异物时,皇帝则令她作赋赞颂,她奉旨写了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等官样文章。这时,她实质上已成为朝廷的喉舌。

死到临头,她自己明白:这些奉命撰写的文字,没有半点真情实感,传达的不过是圣上的旨意,言不由衷,但圣上需要,她就不得不奉献自己的才华,把帝旨传达得更有文采。这是无可奈何地事,谁让她邀取了圣上的眷宠了呢?

那众多的文章中,也许只有一篇是她的真实感情的流露,这就是那篇《为兄超求代疏》。

她的哥哥班超投笔从戎,率兵出使西域三十年,抵御外敌入侵,保卫边境安全;使丝绸之路畅通,为巩固汉的边界立下了汉马功劳。年纪超过了七千,早就该按照汉代法典“致仕”返乡了,可是,恳请归国的奏本已经三年,朝廷仍置之不理。班昭对朝廷的“寡恩”实在忍无可忍,再温良恭让也不能眼瞅着哥哥老死异乡呀!于是她向皇帝奏本了,反映哥哥的情况:“超年最长,今已七十,衰老被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一旦发生不测,老朽之躯早已不堪垂任,何必让“骨肉生离,不复相识”?她当然不敢指责朝廷,可是连用了“文王葬骨”、“子方衰老”两个典故,说明周文王恩泽无主尸骨,田子方哀怜将弃之老马,暗喻汉和帝应体恤臣下,恩准班超告老还乡。

这是唯一的一篇不是“奉旨”而撰写的文章,而是凭借着兄妹的感情为兄请命。在即将告别人间的时候,班昭特别看重这篇上疏。她在内心慨叹:“奉命写的华章可以博得圣上喜欢,可以带来荫庇,连儿子都沾了光,被封成什么关内侯;可全是违心之论呀!

“对于一个有才华而备受赏识的文人来说,这也许是无可奈何地事。谁让他的才华已经‘售于帝王家’了呢?皇上赏识,只能受宠若惊。文人都发贱,对权贵难以不折腰,至尊赏识,更会认为是无上的荣光,所以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班昭出身于世代文臣之家,自然未能免俗。所以,只能为人所用,讲些言不由衷的话。奈何?有为兄长鸣不平的一篇,尽管写得措辞委婉,但也是以证明,班昭不惟会写那阿谀奉承的文字,也会讲点为士人所欣赏的话语了。

她这样想着,精神未免就有点振作,很想挣扎着起来,找到那篇《为兄超求代疏》再看一遍,可惜,还未等她坐起来,早已累得气喘呼呼,大汗淋漓,一头又栽倒在病榻上了。

这一栽倒,心境又恢复了沧凉。她想:“唉!我这一生,主持笔政以来,写的东西,在《汉书》之外,还有《女诫》七章,都是他人的传声筒哇!如果说《汉书》还是奉命,不能不以帝旨为圭臬,只得以儒教经典为楷模,讲些讨圣上喜欢的话,是使命在身,不得不如此的话;那么《女诫》呢?

她清晰地记得,那事在为刘向的《列女传》作注之后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打着规诫几个待嫁的女儿旗号很快写出来的。

《列女传》是文学侍臣刘向有感于汉成帝宠幸赵飞燕,生活荒淫,不理朝政,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成天子。”她为斯书作注,当然善于体察文学侍臣的微言大义,邀得了汉和帝的欢心。她一发而不可救,又增补上一卷,为贞妇烈女20余人树碑立传,这就越发得到汉成帝的赏喷了,她几乎成了“母仪”的权威发言人。

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就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权贵者所操纵,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以保持她岌岌可危的权威地位,把自己的话当成规范女人行为的法典。

于是,她接连写生了七章《女诫》:“《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和叔妹第七》。告诫女子,自己是“卑弱下人”,要“忍垢含辱”,要毫无怨言地听从丈夫的统治:“夫不欲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重臣事君同也”;丈夫可以三妻四妾,而妻子即使死了也不能再嫁:“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义”而要使夫无二心,妻子必须“礼仪居絜,耳无淫听,目无斜视,出无治容,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此则为专心正色也”。侍奉公婆,自然更得一味地服从,曲从,天底下只能是无不是的姑翁:“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训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此则所谓曲从。”……她提出了“夫为妻纲”,把封建伦理纲常系统化、具体化了。

有一段时间,她很为自己的建树而欣喜,当看到寡妇哭坟,呼天呛地时,总是喊:“我的天呀!”她更有点“真理在手”的自负:是的,天字出了头方为夫,夫者,确实是女人的天!

可是,行将就木了,她却怀疑起自己发现的这些“真理“:“果真如此吗?不!我为什么要制定出这么多的行为规范来扼杀女人的七情六欲呢?孔夫子尚且说过:食色,性也,并不一味地要扼杀女子的人性;我为什么却独对女人那么苛刻呢?”

这时,几十年的寡居生活都浮现在眼前了,那种凄凉、寂寞、孤独的滋味曾经无数次地噬咬过她的心,也许因为积淀得太久,此刻一下子爆发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我是一个寡妇,为什么偏偏是我不理解寡妇的心灵?我说‘妇无二适之义’这简直是违心之极!难道我不想‘二适’吗?”

她依稀记得有一个春夜,她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折磨得彻夜难免。曙光初照,廊下一对黄鹂,本来无意让它们配双对的,却不料一雌一雄,竟在不断地双栖双飞中居然亲昵莫名,晨曦照着它们嬉戏的亲昵,带给她多大的伤感,她在心底里哀鸣:“一对黄鹂,尚且知异性之爱,会在凌晨作亲昵状;我是万性之灵,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为什么却要把自己折磨得只会孤独呢?”恰在这时,一只叫春的母猫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冲击得她心惊肉跳。那对黄鹂让猫吓哑了,而她,却让这猫激动得直想呐喊:“守寡的女人呀!既赶不上成双的鸟儿,也赶不上孤独的猫儿。因为她既没有可心的伴儿,也没有猫儿叫春的勇气。”

她只能违心地说假话。

此刻,她觉得自己留下来的《女诫》,其实只是些“官样文章”。除了把自己打扮成个“女圣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让女人无治容,不修饰就能使“夫无二心”,简直是弥天大谎:她活了七十多岁,见过的男人可谓多矣,上自圣上,下至庶民,哪个男人不喜欢有姿色的女人?“冶容诲淫”,其实是天下通则,道貌岸然的男人内心世界更思淫成癖,有了点低位,或者有了点钱帛,都要三妻四妾,哪一个娶妾是把《女诫》规定的“妇德”放在心上的?只怕只要“冶容”来是以荒淫的!

想到这里,班昭濽然涕下。“我留下这么多讨好的文章有何用?圣上给了我许多恩赏我又带不进棺材里去,可留下来果真能给女儿带来幸福吗?不!我决不希望女儿果真照着《女诫》的说教去做,成为被人任意宰割、奴役的羔羊、奴隶!我何必自欺欺人,让已经备受苦难的女人一生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可悲呢?”

班昭很想挣扎起来,让圣人颁旨将她写下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不要让它们流毒后世,可是她又明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多此一举说不定会令龙颜大怒,祸及她的子女,她在皇宫里待得够久了,深知皇上的雷霆万钧意味着什么……

她就在这样的悔恨中悄然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