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照着皇帝的要求做。他曾经不无感伤地对我说过:你不知道我在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你至少应当成为我的另一双眼睛。朝廷上的事太复杂、太诡秘,我的一双眼睛不够用,你得帮帮我!可我怎么帮他?有着‘后妃不准干政,的明文规定。难道能够像皇太后那样地抓权吗?那还是董小宛吗?
“我其实并没有当皇妃的命,只配当常人的妻妾。如果顺治不是一个皇帝,我会把他侍侯得非常惬意。我会精心地为他制作酥糖,不仅让他吃,还要让他身边的人吃,让他在众人的夸奖中陶醉。可是,在皇宫里行吗?我的一举一动,都要中规中矩。我要是下了御厨,还不后宫大哗?
“但是,现在这一切也都无所谓了,我是既当不好帝王之妃,又当不成常人之妻,只好皈依佛祖。也许是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只能赎罪不已,旧债未去,新债又来。我厌恶血腥,却双手沾满了鲜血。每每想到了这一点,死的心都有。其实,我要告别人生,无所遗憾。唯一的疚歉就是未能完成你的委托,没有把那块玉交到冒辟疆手里。
“这个冒辟疆曾经那么强烈地占有过我的心。咱们姊妹都是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英俊少年,风流才子,只消三句甜言蜜语,我们就会倾情。殊不知他们哪个不是利欲熏心?为了自己的一官半职,都会把枕上誓言当成一股风。事到如今,我对他的背盟已经不再耿耿于怀,只剩下了一点点淡淡的哀怨。我只怨自己的命不好,那块玉早就该物归原主了。
“说到了那块玉,我们又何尝不是轻易相信了那些流行的鬼话!玉本身当然坚贞,但是佩带他的那些男人,哪一个又是坚贞的呢?我怀疑那些血腥的传说也只是一种欺骗。”
她正自顾自说,滔滔不绝,直抒胸臆,却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假山后边出现了一个癞头和尚。这时,就听见那癞头和尚猛喝一声:“孽障!诳语连篇!”
她只觉得浑身一振,一个哆嗦就睁开了眼睛,癞头和尚不见了,竹林假山也不见了。眼前只有香炉木鱼。那香即将燃尽,长长的白灰将倾未倾,似乎被冻住了。
这里是御花园的一角。不知道是不是夙根所致,在她进宫的第一天,顺治陪她漫游到了这里。顺治说这里是处罚嫔妃的冷宫,所以只有佛堂。她却喜欢佛堂,时常光顾这里。顺治要兑现第一天的承诺,就要大兴土木,却被小宛拦住了:“礼佛唯在虔诚,不在庭宇豪华,只备线香即可,”可是顺治不听,硬是把大殿上的佛像塑了金身,连莲花宝座也是金翅金鳞的。小宛不太喜欢,就想画一幅神像来代替。这里就成了小宛的“行宫”。
顺治大不高兴,但是小宛执意如此。
“那是冷宫!”
“我自贬冷官!”
“朕不忍心。”
“我心海无波。”
顺治只好由她。
这里孤寂荒凉,虽说小宛亲自动手,把这里的边边角角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因窗户狭小,仍然显得黑黝黝的。下雪天的昼夜很难分别,黄昏似乎特别悠长。这座冷宫就早早地点上了灯。小宛立意要把那幅佛像早一天赶出来,就秉烛以续。不过,这可就苦了过分年轻的顺治皇帝了,他那盎然的兴趣不能不受到遏制。他觉察到皇妃的心已经远离他而去,到了一个被称之为“极乐世界”的地方。他感到十分陌生,因而就十分热切地想进入那个女人的内心世界。
这一天的晚上,小宛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画,虽然察觉到天已经黑下来了,但是却毫无倦意。心无旁骛,天的早晚又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她听到了门外的跺脚声,接着是“扑打”、“扑打”的扫雪声。甭问,是他来了!小宛的心里升腾起又厌恶又怜悯的复杂感情。她已经对那种事情很不感兴趣了,多次推脱自己不舒服,要他找别的嫔妃。可越是这样,那皇帝对自己的欲求就反而更强烈。自己本来也是他的嫔妃呀,不能一味的拒绝,有时她也会居高临下地恩赐。
所以她不动,一只微冷而强壮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背,移开了她手中的画笔。
小宛不能不抬起头来了,淡淡地说:“大冷的天,皇上何必踏雪而来?”
“朕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话令小宛感动,便对着皇上一笑,不乏温柔地说:“皇上劳累了一天,早该休息了。只怕皇后也等急了。”
这分明是“逐客令”,但是顺治不走,反而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局面就未免尴尬,两人无话相对。一个眼里闪烁着期盼的光,一个表情冷漠。
住了片刻,还是顺治打破了沉默,说道:“朕已颁旨废除官娼。你说的很对,让罪臣的妻女充当娼妓,的确是前朝的弊政,必须革除。”
他本想这能够讨得小宛的欢心,不料小宛心如止水,依旧淡淡的,只说了句:“谢谢皇上。”就依旧冷漠。
顺治有点莫名其妙,以为是小宛嫌自己冷落了她,就说:“其实,我早就想来了,只是朝政猬集,摁倒葫芦起来瓢。让你一个人在这个大屋子里,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倒没有感到寂寞,这不,连天黑了都不知道。我只管画画、读经,不管是《法华经》,还是《楞严经》,都会让人废寝忘食。”
引出了小宛的话头,顺治十分高兴。他笑嘻嘻地说;“你这女才子女画家如今又成了女居士。如此多才多艺,只怕可以跟苏东坡居士一比上下了。”
“我怎么敢比东坡先生?我如今只觉得禅理深远,是我这颗心的最好寄托处。并不是要做什么居士。皇上闲来也读佛典,难道也有所图吗?”
顺治失笑道:“咱们大概都是佛门弟子转生的,一点灵性不昧,所以见了佛典就不忍释手,你这幅观音像就不仅画得好,而且画出了禅意。这是天下的所有高手都画不出来的。”
“皇上过奖了。皇上前日御笔亲书的那一幅《莲池解》,那才真叫字字显莲花哩!只是我不明白,皇上的落款为什么是‘痴道人’呢?”
“哦!那是送给天籁寺慧清禅师的,这和尚阅历丰富,却禀性洒脱,不以天子视我,也不肯以佛门弟子视我。说我六根未尽,虽有道心,与佛无缘。我对他就自称‘痴道人’或‘尘隐道人’,以示与他有方外之交。”
“其实,信佛与信道本来就差不多,元代的国师丘处机就主张‘三教合一’,《道德经》和《南华经》又何尝不是处处禅意呢?”
两个人唯有谈佛说禅,才算有了共同语言。说的十分投机。
其实,顺治言犹未尽,慧清禅师与他还有一段对话——
“你即使当了和尚,也仅只是偿还孽债而已。”
“此话怎讲?”
“大千世界,不过轮回而已,前朝太祖混迹浮屠,烧错了一炉香,种下了夙根,所以未得正果。所得天下也得拱手让人。你今得了天下,但是夙根未了,还得进入佛寺。”
“如此循环不已吗?”
“那就看你如何栽种‘善因’了。唯‘善因’才有‘善果’。”
从此以后,顺治就闹着“出家”:“我这个皇帝真是当得够够的,但见南征北讨,没有一日安息。明室遗裔,到处裂土称尊,现在桂地震荡,云贵告捷,眼看明室垂亡在即,满望舆图一统,永享清平。不料这个郑成功,又来作祟。还是不能安枕。朕想作皇帝实在没有趣味,倒不如做个和尚,像西藏的****、****那样,尊荣也是一样,可乐得安闲自在。
王公大臣听了,吓得一齐跪下;“吾皇英武圣明,古今无双。区区几个海寇,何劳皇上亲征。不日就可荡平,皇上只可在金銮殿上静待捷音,大可不必自生烦恼。”
顺治并不因此而打消了“出家”的念头;“我是既当不好皇帝,又当不成平民,才只能出家的。你们懂得我的这颗心吗?也只有小宛是我的知音!”
董小宛却因此而常常做梦,有时梦境非常美好,那最好的一个梦,是在玉泉寺里,她被封为“悟真菩萨”。她跟顺治双双出家;一起登上了五台山的峰巅,共同礼佛。有时却是噩梦。这天就被噩梦吓醒,那是一个酷像慧清的癞头和尚,斩断了她的满头青丝,大喝一声:“还不赶快皈依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