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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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官场结网(2)

保定人王扑曾在眉楼为顾横波画了一幅“丰姿嫣然,呼之欲出”的肖像,龚芝麓在多次“访翠”之后,已经赢得了美人的芳心,就大胆地在画像上题了诗:

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这诗表面上是赞美顾横波的丰姿艳韵,但顾横波何等聪明!她当然对龚芝麓的用心洞若观火。这时她风华正茂,玉蕊初展,声望如日行中天,艳名已远播遐迩。这时,一个朝廷命官,敢于公开纳她为妾吗?这个龚芝麓会不会是一阵心血来潮呢?她这一生遭际的纨绔子弟实在太多太多,哪一个可以寄托终身?不久前曾有一个“伧夫事件”,那个“伧夫”,自称是南少司马的侄儿,“使酒骂座”说了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企图让她“逮辱公堂”;一个叫刘芳的文弱书生,粘粘腻腻毫无男人气,可偏偏起咒赌誓,非她不娶。然而又无钱为她赎身,最后就在“眉楼”自杀了。闹得满城风雨。她早已厌弃了风尘生涯,极想早日跳出牢笼,今日能与一个年貌相当的文人学士终生相守,也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她从绣榻上跳起来,挑灯题诗,还是在那幅画像上,她挥笔写道:

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

灯媒知妾喜,特着两头花。

与钱牧斋与柳如是的婚姻相比,这一对还是比较般配的:男的24岁;女的20岁,男的如立山修竹,女的似出水芙蓉。是不是郎才女貌不得而知,但至少让人看着舒服。

然而,钱谦益却极不舒服。这是因为两对婚姻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同是朝廷命官公然讨了一个烟花女子为妾。这是很需要一点“反潮流”精神的。宋代达到鼎盛的“程朱理学”,标榜“存天理,灭人欲”,中间虽然经过了九十年的元代“草原文化”的冲击,但是在明代仍然绝对的是“主流文化”。上流社会的各色人物,尽管满肚子都是“男盗女娼”,但表面上却个个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理学面孔。何况,还有祖宗“严禁官吏****”的遗训?虽说“名士狎妓”是“司空见惯”的风流韵事,但是朝廷命官公开在青楼纳妾,却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众人,尤其是那些落魄不羁的文人才子们,对他俩的“叛逆”不无欣赏,就津津乐道。以至秦淮河上茶余饭后“谈资”竟全是他俩的婚姻。

“他怎么能与我比?”钱牧斋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万历进士,他在崇祯六年才中了进士——”

刚说了这么一句,他就蓦的打住了:是的,在柳如是面前他还能倚老卖老吗?

于是又突然改口,说道:“就凭他写的那诗——”

然而,又不得不蓦的打住。“写诗”无疑是龚芝麓的强项,他是有名的“江左三大家”之一。攻击他写诗不行,只能暴露自己浅薄。

但是,他万万不肯让人将他与一个七品小吏相提并论。这种窝火,实在是难以名状。既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更找不到反驳的途径。明明是只能生闲气,还不敢在爱妾柳如是面前表示出来。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他是“又想吃;又怕烫着”。既想沾尽风流,得一个不受世俗羁绊的美名,又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影响要缩小到仅限于文人学士,闹的满城风雨会最终影响到自己的锦绣前程的。

龚芝麓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胆怯,他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官小乌纱轻。就表现出一种敢于与世俗针锋相对的勇气,他根本不怕朝野的攻击,公开宣言:“宁遭虎噬,不舍娥眉。”他决不同于钱牧斋,只是把小妾“金屋藏娇”。在名山大川之间绝了踪迹;而是不怕招摇,带上新婚的美眉,尽情地游历在湖光山色之间,吟诗作画,玩个痛快。若干年后,两人都有诗文追忆这段生活:

“……夜,湖风酣畅,月明如洗,繁星尽敛,天水一碧。偕内人系梃子于寓楼下,剥菱煮穴,小饮达曙。人声既绝,楼台灯火,周视悄然。唯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日始独为吾有,徘徊顾恋,不谓人世也。”

才子佳人,饮酒达旦,岂能无诗?

龚才子连作《丑奴儿令》:

一湖风漾当楼月,凉满人间。我与青山,冷淡相看不等闲。藕花社榜疏狂约,绿酒朱颜,放进婵娟,今夜纱窗可忍关?

情痴每与明蟾约,见了消魂。尔许温存,领受嫦蛾一笑恩。戏拈梅子横波打,越样心痛,和月须吞,省得浓香不闭门。

顾横波当然也以诗相酬和:

最好西泠月夜游,美人容与放兰舟。

林梢远火沈流磬,桥外明星转画楼。

近水云轻凉露下,谣山梦残澹烟收。

天斜苏小前生是,有约清尊酹莫愁。

这是何等清雅的境界!酷爱湖光山色的柳如是何尝不无限神往?但是,钱牧斋敢吗?他的顾忌多多。柳如是就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恼火归恼火,交往归交往。钱牧斋还是携美妾造访了龚芝麓。一见面就打哈哈:“秦淮河上色艺双绝的女子被称之为‘秦淮八艳’;而其最出色者仅顾柳二人而已。哈!哈!我二人平分秋色,不!平分‘春’色了。哈!哈!”

令柳如是颇为惊讶的是:这个少年得志的“新锐”,其表现与“纳妾”的传闻丝毫也不搭界,简直就是两个人!

他确实就是孔夫子的大弟子,比颜回还颜回。

按说他是应该锋芒毕露的,他却只是一味的谦恭:“老前辈肯于提携后进,实在是三生有幸!”钱牧斋企图游说他对文坛名人加以评说,他却缄默其口,问得急了,他还是异常谦恭:“晚辈初涉文场,见闻十分有限。那敢信口雌黄,贻笑大方!”只有老奸巨滑的钱牧斋不得不现身说法时,他才不失时机地连连恭维道:“老前辈宝刀未老,足为我等的楷模。”“老前辈句句警策。确实是文坛领袖。我等望尘莫及。”“老前辈的雄心大志,非常人所能领悟;更非我等所能望其项背。我是望之弥高,只有五体投地。”

接二连三的恭维令钱牧斋想谦虚几句都插不上话去。钱牧斋无可奈何,只要提前告辞了。

他对柳如是说:“此人不可大用;但又绝对的‘无灾无难到公卿’!太平世界连一点波折都不会有;****时有点浮沉也耽误不了他升官发财!”

钱牧斋对龚芝麓看得入木三分;问题是“少壮派”对“老官僚”又何赏不是洞若观火?钱牧斋刚刚离开,龚芝麓就对顾横波说:“古人说,老而不死谓之贼,诚哉斯言!净说些大而无当的话,能给我一点实惠吗?我乃老实人呀!”

这时他对“老前辈”只是满脸的不屑,与方才的谦恭适成鲜明的对照。

顾横波不置可否,只是对着郎君甜甜的笑。

柳如是很为老公惋惜。

秦淮河上美女如云,狎客也就难免形形色色。那个张均亭手里有了几文钱,就发誓非嫖一个秦淮名妓不可。自从上次在董小宛那里碰了壁之后,他就四处碰壁。碰的他莫名其妙:“开窑子不就是做买卖的吗?他凭货,我凭钱。他那货不就是粉头吗?还不是任我挑、任我拣?”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一再重复着这样的故事:

遥望鳞次栉比的院落,他就会感到浑身一阵燥热。他知道那是秦淮名妓居住的地方,于是就紧跑了几步。近了,看到粉墙掩映在茂竹之间,房合十分整洁,他就有点纳闷:干吗要栽那么多竹子?接着就看到了铜环半启,金箔低垂的街门。他不由得又是一阵振奋,就急急跨上台阶,这时就闻狗叫声,一只雪白的哈巴狗跳跑着奔出来迎客。刚刚登堂入室,就听见巧嘴的鹦鹉唤道:“来客了!快上茶!”叫声刚停,老鸨子就掀帘而出,殷勤让座。

坐下了,可就十分尴尬了。只见丫鬟跑里跑外的忙活,不见名妓的身影。他只能紧张地一会看看珠帘,一会看看窗外。窗外倒是十分清雅,花木疏朗,几丛兰草点缀在太湖石旁,太湖石叠成了假山,曲径通幽,似乎连接着回廊。回廊也掩映在修竹之间。珠帘却极尽奢华,连流苏都是金翅金鳞的。这大大鼓舞了张均亭:你这粉头,只要追求奢华就好办。老子有的是钱!你只要能开出价来,今晚我就睡定了!

他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愿望,这时就概不例外地遭到了冷遇:“我家姑娘只卖艺,不卖身。你要干那种事,请改换门庭吧!”

还没见名妓的面,就被赶出来了。

他怀里揣着好多的金银财宝,压得他好不心疼:真是“端着猪头,找不着庙门。”他能哭,早就哭得昏天黑地了。

徘徊的时间久了,就有人指点门径。反正在秦淮河上也不缺“皮条客”。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没有“拜码头”。在秦淮这块“风流圣地”上,不仅有着众多的老鸨公开地管理着妓女;而且,有着一个地下的“风流教主”,实际上是一个“总教坊司”,没有他的引见,要想结识秦淮名妓,不知要费多少周折。不料“人肉市场”还有这么多的“潜规则”。

他在恍然大悟之后,就一再求见钱牧斋,但在绛云楼却连连吃了“闭门羹”。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再倩人转达他渴望聆听前辈教导的热忱。“钱老”在他历经磨难之后,终于请他参加“眉楼”的一次聚会。

柳如是大惑不解:“你不是嫌他铜臭熏天吗?”

“不错。”钱牧斋应声而答,“这正是眼前秦淮河上的‘时髦’。‘商人重利轻别离’,秦淮仕女讲情义,还能不排斥商人吗?但是,这局面是维持不多久的。”

“为什么?”

“很简单!商人越来越多;而且个头越来越大。他们总有一天会左右朝政的。况且,‘有钱能使鬼推磨’乃亘古不变的真理,哪个老鸨不是一个贪婪的‘鬼’?”

柳如是不能不在内心里承认此话有理。

钱牧斋又补充说道:“这是不可抗拒的大潮流!商人要垄断天下的财富,而美女是‘财富之最’岂能逃脱商人之手?”

柳如是哑口无言。她觉得自己的老公总是高瞻远瞩。

这时,只见钱牧斋又异常神秘地问:“你以为这个张均亭果真是一个‘在商言商’的人物吗?”

“他不是‘两淮巡盐使’的‘盐贩子’吗?”

“这你就大错而特错了!”钱牧斋颇为自负地说,“他不仅‘富埒王侯’,而且会摇身一变,退了商人皮,就真的成王侯。”

“真的?”柳如是瞪大了那双好看的眼睛,无限诧异地望着夫君。

“绝对的错不了!”钱牧斋十分有把握地说,“他从哪儿来那么多钱?官不大,可‘两淮巡盐使’都怕他。没有背景吗?回到京都,说不定就是个‘公’‘侯’级的人物哩!”

一席话说得柳如是心惊肉跳。她知道,“盐运使”之类的官儿,不但是个“肥缺”,而且大都赋有“特殊使命”。不如此也难得如此“肥缺”。然而令她不解的是:这种人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敬而远之不就完了吗?干吗还要去套近乎?

钱牧斋告诉她:“天下动荡,我在京都需要一个‘眼线’。这种人,所谋仅仅是鼻子尖上的利益,所以最容易为我所用。我投其所好,纳入麾下,还不易如反掌?”

果然,张均亭被请到了“眉楼”,混迹在众多的宾客之中。这天来的人真不少,秦淮名妓除了董小宛,几乎都到了。内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粉面桃腮,十分俏丽。她似弱柳随风,静静地立在那里,刚好与高谈阔论的郑妥娘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她比郑妥娘更引人注目。郑妥娘那性格人人皆知,这个美人是谁?文文静静,亭亭玉立。很讨人怜爱的。

钱牧斋暗暗地递给张均亭一个眼风,偷偷地指了指那个引人注目的美人,然后附耳说道:“她叫寇湄,秦淮八艳之一。”

张均亭立即拉拉出一注好大的口水。

钱牧斋窃笑,但还是一本正经地介绍说;“她是新来乍到,在秦淮河上暂时还无根无梢,你要耐心笼络,当她的‘恩客’不难。”

张均亭马上表示:“如能为之绍介,必当重金相报。”

“重金那倒不必。”钱牧斋立即显示清高,“不过君子成人之美,我倒愿意作伐。”

张均亭连声称谢。

钱牧斋刚要招呼寇湄,却见众人齐呼:“好诗!好诗!”原来是他的美妾当众表现才华,吟出了自己的新作。

这是一首《金明池?咏柳》,柳如是借咏寒柳寄寓自己身世飘零、美人迟暮的感慨: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蒲。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轲,冷落尽,水云犹鼓。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在场当然不乏捧场的人,很多的人高叫;“再来一遍!”

在柳如是的吟诵声里,钱牧斋想:你这迟暮,是自我感叹呢,还是在指桑骂槐呢?他又一次感到年龄的差距。

张均亭却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聋子,他只是茫然无措地望着众人,不明白大家何以如此激动:是不是都得了神经病?

从这个时刻起,他就只能装聋作哑。众人无论是谈诗论画,还是评说音乐,他都无法置喙,直到有人唱无名氏的散曲《黄莺儿?寄友》,他才把憋了很久的大嗓门亮了出来。

一个妓女在唱:

凤月担儿栓,上肩时难上难。挑得的便是真铁汉。压得人腿酸,喘得人口干,半途中又恐怕绳儿断。耐些烦,一场辛苦,脱卸了没相干。

余音未绝,就听见张均亭“嗷!”的一声大喊,“好啊!真浪!浪得太够味了。”

这首大俗大雅的散曲要害在于女人要寻找负责任的“真铁汉”,浅薄之徒作庸俗的理解只能贻笑大方。所以在场就有很多人瘪嘴。但张均亭却毫无觉察,仍旧表露他的粗俗:“女人的大腿被压得发酸,销魂,销魂,真正的销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