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是“世人皆醉我独醒”,作为一员方面大将他当然知道双方力量的真实情况。《孙子兵法》所云“知己知彼”,他是奉若圭皋的。自己手下这十三万兵分别隶属于从大同、宣府到宁远、蓟州的八个总兵,且不说各个军头都是“拥兵自重”,心中各怀鬼胎;就是真的同舟共济,也是一批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骄兵悍将,他又能指挥得了谁?号称l3万,其实是乌合之众。他看了那些临时“奉令集合”的“乡兵”,更是大失所望。哪一个是经历过枪刀剑戟的?他们都是“军户”,说白了只是一种谋生的职业而已。平日里只是拿着三分银子的补助点点卯,谁个会去认真训练?用高官厚禄豢养的所谓军队,只能对驯服的百姓起一种威慑作用,真要去对付皇太极那训练有素的八旗骑兵,还不是一堆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哪敢“轻易出战”?
可是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了。“小胜”也是一把“双刃剑”,既鼓励了士气,也刺激了君主。他对崇祯皇帝估计不足,这个皇帝的“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也是狂热的;而且不允许他人有半点非议。
这时候那个“普通而又寻常”,然而既不普通又不寻常的牟更忠出现了。他确实是名不虚传,牟小鬼呀牟小鬼,真的像一个鬼魂,倏地出现在洪承畴面前,吓得宿将浑身发抖。
对这个人,洪承畴真是又恨又怕。他的怕,是因为早已猜着了他的真实身份,早在陕西军中,他就明白这个终日只是陪着他下棋的小小“百户”,绝对地负有特殊使命。所以他是屈驾纡尊,百般与之周旋,极尽讨好之能事。他绝对不想作“第二个袁崇焕”。他的恨,也来源于那里,当初这个牟小鬼打搅了他的好事,只是激起了他的一阵惆怅,然而在事过之后,他知道了那个天姿国色的丽人竟然是清菡居士的养女时,他就捶胸顿足,后悔得心痛如绞。他追寻了那个丽人已经很久很久,仍无所获。这埋在心底的恨就与日俱增。
今天这个牟更忠变换了身份,是兵部尚书陈新甲派来的。却又有“不明身份”。他是“职方郎”,“郎”者,尚书属员,级别不高,然而,又是“监军”,直接对皇帝负责。洪承畴只觉得他“更畴”,“畴”者,无边也!
牟更忠来传达了兵部尚书的意思:出兵时间长了,粮饷难以为继。
“你的意思是速战?”洪承畴未免吃惊。
“我怎敢有什么意思?只知道都督大人主张慎行。”牟小鬼阴阳怪气地说。
洪承畴一想坏了!显然这是要他驱赶着一群羔羊就虎狼。他试图挣扎,就试探地问;“那么皇上的意思——”
“标下人轻言微,怎敢妄测天机?皇上的心思也是可以随便猜测的吗?”牟小鬼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过最后加了一句,“我可有皇上的密敕。”
此言一出,真正诚惶诚恐的就是洪承畴了。
这确实是中国官场的特色!越有权的人,越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一切全靠你自己的“悟性”,让你自己去体会。体会得对与错是完全无意义的,就看执行的效果。有了成绩,自然是在上司的英明领导下取得的;有了过错,上司就可理直气壮地翻脸:“我何曾做过那样的指示?你只是擅自行动!”在大明王朝,不仅天子崇祯皇帝叫苦连天,他的臣下也实在不容易。
当下洪承畴就十分为难,一切都措手不及。就说这粮草吧,他身为大将,怎么会不知道“粮草先行”的常识?按他原来的打算,是将粮草辎重先由杏山输入松山,再由松山输往锦州,粮道在自己部队的防地,自然是万无一失。可现在要突然“速战”,他只好将粮草放在宁远、杏山、塔山外的笔架山上。笔架山暂时成了军需的转运站。
为了这个转运站的安全,洪承畴做了精心的安排:首先是实行森严的壁垒,在乳峰山以西、嵩山以北,挖了环形的长壕;又派玉田总兵曹变蛟的七个营步军驻扎在山外,还有其他各总兵统帅的骑兵,在东、南、北三个方向上轮流巡逻。所谋不可谓不周全。统帅大军前来增援的皇太极看了,也不得不叹服:“不愧是一员宿将!”
皇太极是八月来到前线的。他把清军一字摆开,自乌欣河南山一直排到海边,居于杏山与松山之间。旌旗林立,战马嘶鸣,真的是声势浩大。但是与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相比,还是有点相形逊色。于是“诸王、贝勒、大臣,以明兵势众,劝上缓行。上笑日:‘但恐彼闻朕至,潜师遁耳。若不去,朕破之如摧枯拉朽耳!”(《清史稿》)
皇太极何以如此自信?原来他继承了父亲努尔哈赤的衣钵,派出了大量的谍工,对洪承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深知这个“空中司令”是指挥不了那些各有后台的总兵的。
这个皇太极“在战略上藐视敌手”,“在战术上重视敌手”。他瞄准了明军的粮道:“明军人多,所带粮食不过六七天,七天之后必定撤军就粮,我用兵卡住他的粮道,就是不设伏兵的伏兵;再用炮火焚烧他在笔架山上的粮草,他是不攻自乱。”
果然不出所料,洪承畴与八总兵商议,决定玉田总兵曹变蛟、前屯卫总兵王廷臣与洪承畴留在松山,其余六总兵分两路回宁远就食。
果然如皇太极所说“总兵越多,越是散兵游勇。”没有一个是真听都督的。大同总兵王朴先乘夜色逃跑,“速战”尚未开始,自己的队伍先就乱了阵脚。各个总兵谁不惜命?大家争先恐后,唯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只脚。秩序顷刻大乱,确实是一群乌合之众。从杏山往南,沿着海边,直到塔山,在广阔的战场上,清兵邀击掩杀,越战越勇,明军慌不择路,溺死海中的不计其数。损兵折将五万有余。所有的总兵均都落荒而逃,但都被清兵所阻,唯有宁远总兵吴三桂逃回了老窝。
至此,锦州之围不仅未解,反而被困更急。外援断绝,城中无粮,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洪承畴与辽东巡抚邱民仰率领着残兵败将进了松山城。稍事休整,就集中了全部人马企图突围,然而却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哪里有隙可钻?洪承畴只好固守待援。
可是,“无援可待”。崇祯皇帝倒是没有忘了洪承畴,他一道又一道“圣旨”,道道都十万火急;然而出了皇宫,却又道道都成了废纸。
难得洪承畴啊,一座孤城竟坚持了半年之久。最后的结果是他的副将夏承德用自己的儿子夏舒做人质,“约降,且请为内应”。夜半,打开了城门,这才让洪承畴当了俘虏。
夏承德在打开城门的时候,偷偷地放跑了那个牟小鬼。小鬼,小鬼,没有生命却特别爱惜生命。
三
当了俘虏的洪承畴决心绝食,以死明志。
绝食中的洪承畴思潮滚滚,在经历了狂风巨浪之后,也终于平静下来了。有了一些颇带理性的思考。
起初他只是一种“惯性思维”:“打了败仗就应该死节。国朝历来如此,我既为封疆大吏,自然不能例外。也用不着怨天尤人。如果说心中免不了有一点芥蒂的话,那就是自认倒霉:为什么偏偏是到这个松山。谁不知道这个松山是将帅的不归之地?前有袁崇焕,后有熊廷弼,哪个不是骁勇善战的宿将,可哪一个有好下场?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熊廷弼是传首九边,都是因为在松山吃了败仗。”
一想到袁崇焕,洪承畴就不寒而栗,他在战栗之中还有一点庆幸,与其侥幸逃了回去受千刀万刮,还不如在这里绝食而亡,尚可保留一具完尸:他真的不吃不喝煞有介事地绝食了。
然而,他的思潮却一刻也没有平静:“不错,我是吃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罪不容诛;但是这能怨我吗?我自幼熟读兵书,天资聪慧,稍长即带兵打仗,阅历丰富,怎么可能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常识都不懂?然而他读的兵书再多,再怎么才华横溢,又能奈侏儒小人何?还不是得诚惶诚恐地受侏儒小人摆布?“外行领导内行”确实是一条规律,绝顶能人只能被绝顶蠢货压得一筹莫展。本来同是读书人,一个是正人君子,勤勤恳恳,苦读寒窗;一个是无耻小人,藏奸耍滑,花天酒地;自然科举取士,前者可能蟾宫折桂,而后者只能名落孙山。然而,“龟有龟道,蛇有蛇途”后者完全可以靠着“卖身投靠”的“另一条途径”爬得更快,爬得更高。他们升官有术,这真是天理良心呀!拍拍马屁,舔腚溜须,那是用不着苦读寒窗的,许多人生来就会。越是父母人格低下,他们的子女越会拍马屁。这就出现了可怕的恶性循环:“恣肆放纵”的,一代又一代的轻轻松松高居真正的读书人之上,就越发鄙薄正途出身的“书呆子”。真正的读书人就越来越少。然而普天下的人都成了侏儒小人,那谁还会带兵打仗?有一个袁崇焕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但他的下场却又那么惨。
作为明末的方面大将,他当然对袁崇焕之死了若指掌,而且会对此有自己的见解。袁崇焕是一个世纪性的人物,他的含冤而死无疑是明清斗争的转折点,是大明江山滚石下坡的起点。他像所有的带兵将领一样,甭说还来到了袁崇焕的获“罪”之地,就是在温柔乡里也会经常被血淋淋的噩梦所吓醒——那是明史上最惨烈的一幕。
袁崇焕的获罪真让人啼笑皆非!《清史稿》上的记载全文如下:
袁崇焕、祖大寿营于城东南隅,树栅为卫,我军比之为营。上率轻骑往视,诸贝勒请攻城,谕日:“路隘且险,若伤我士卒,虽得百城,不足多也。”因止弗攻。
初,获明太监二人,令副将高洪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等受密计。至是,洪中、承先坐近二太监耳语云:“今日撤兵,乃上计也。顷上单骑向敌,敌二人见上,良久乃去。意袁都堂有约,此事就矣!”
时杨太监佯卧窃听。翌日纵之归,以所闻语明帝。遂下崇焕于狱。大寿惧,率所部奔锦州,毁山海关而出。
多么拙劣的“反间计”,竟然!高奏凯歌!不唯洪承畴,几乎所有的明朝官吏,只要不是白痴,都会百思不得其解:破绽百出呀!一国君主、全军主帅,竟然单骑向敌——这里还用得着“微服私访”吗?或曰:这是最高军事机密,容不得他人参与,那么,区区一个副将、参将又如何得知?那两个重演《蒋干盗书》故事的太监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获取了如此机密的重要情报,居然连逃跑都用不着,是敌人“纵之归”。伪造的痕迹真是连三岁孩童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何至于“一代英主”的智商居然低下到了如此地步?就算他非常宠信那个杨太监,可也不至于轻易地诛杀朝廷鼎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