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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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贰臣心曲(4)

袁崇焕多么重要?在山海关外的大片土地陷入女真人手中,山海关已经完全暴露在满蒙的铁骑之下,他一改传统战略,实施坚壁清野,让松山成为努尔哈赤的骑兵不可逾越的障碍,努尔哈赤狂怒之下亲自率领军队冲锋,结果又被袁崇焕的大炮击中受了重伤,好容易逃回沈阳,最后死在那里,引起了刚刚建国大清的宫廷争位斗争。这才让明王朝得以苟延残喘。

难道崇祯皇帝不知道袁崇焕对大明江山的意义吗?为什么诛杀这样一个大臣竟如同儿戏,如此草率?

果真草率吗?不!他是用的“凌迟之刑”呀!三千六百刀哇!洪承畴一想起这个数字就浑身筛糠。他无法想象那个场面该是何等惨烈!

跟其他的明朝官吏相比,洪承畴可不是仅仅战栗;他在思索,这皇帝的喜怒无常的淫威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东西?他平日里就常常想到这个,但总是立即打住:“这是大逆不道!为臣子的怎么敢怀疑皇上?腹诽也是罪不容诛的呀!天底下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聪明,我不要沿着这条危险的思路想下去。”如今死到临头了,他就要放纵自己的思路:“想吧!当个‘明白鬼’死了,也比当一个‘糊涂虫’死了强。”这种转变也不是突兀而来的,也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或者准确的说,是众多劝降者共同作用的结果。洪承畴作了俘虏之后,前来诱降的人真是络绎不绝。因为他是明清冲突发生以来满清俘获的最高级别的明朝官吏,皇太极非常重视。他把其他的被俘军官统统杀了,而唯独把洪承畴押到了沈阳,待为上宾。洪承畴不屈不挠,坚持绝食,很多贝勒都丧失了信心,主张杀棹拉倒,而皇太极却报以同样的不屈不挠,凭他多年与明朝降臣打交道的经验,他深知明朝官吏的禀性:他们个个都是最会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正人君子”,平常日把“合生取义”的调头叫得最响;其实却是“保命哲学”的忠实信徒,为了保命,他们连爹妈都可以出卖;遑论那虚无缥缈的国家之类!不过这些人又是“又要当****,又要树牌坊”,他们在下水之前,概不例外地都要挣扎一番,要为自己的叛卖行径寻找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借以心安理得。他未免嘲笑大明王朝的老祖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个流浪在民间的唠唠叨叨的去职小官吏,打造成了一个“大成至圣文宣王”。那个开国皇帝朱元璋居然相信了“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鬼话,以为“君君臣臣”那一套真的会被群臣奉为圭皋,殊不知却恰恰培育了一大群“伪君子”。他们只知自己,哪有一点“为国”的观念?

皇太极把大群的降臣川流不息地派到了洪承畴的榻前,尽管洪承畴一律不理不踩,但皇太极锲而不合。“精神较量,不亚于在战场”。

面对这如同过江之鲫的降臣,洪承畴端的是岿然不动。那天他已经饿得昏然欲睡,突然听得外面大声喊:“恭顺王驾到——”喊声把他的睡意驱跑了,他完全知道来者是谁。这个人叫孔有德,早在十年前就带着红衣大炮投降了满清,崇祯九年(公元l636年)满清立国,将他封为“恭顺王”。为了笼络他,孝庄皇后把他的女儿留养在宫中,待遇比照公主,他就死心塌地地为新主子卖命。这次洪承畴就是吃了那红衣大炮的亏,他恨这孔有德,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人:一介武夫哪里知道名节?哪里配听名节?我还不至于蠢到对牛弹琴的地步,而这孔某人连牛都不配!

他继续装睡,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令这孔王爷好不尴尬。他脸皮再厚也只能讪讪地开口:“孔某来拜见都督,姗姗来迟,幸勿见怪。”洪承畴本来不想搭理他,然而看了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猥琐得十分可笑,又想作弄作弄他,于是就鄙夷不屑地剜了他一眼,说道:“你一定是奉命而来,那就免开尊口。”

真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个“闭门羹”,这洪承畴也太不给面子了。他在大吃一惊之后本能地反应:“为什么?”

“你读过半部《论语》吗?吾乃读书人,与尔曹焉能同流合污?”

面对一名进士出身的统帅,他未免有点白惭形秽;但是他还是要说,不然没法向主子交代。他继续厚颜无耻地说:“孔某自幼就对洪总督的文韬武略崇拜得五体投地,仰慕之心,天地可鉴。总督文武双全,实在是有明以来天下第一人。”孔有德搜肠挖肚堆砌着恭维之词,按照惯例,应换取对方同样的谦恭才是。哪怕这是绝对虚伪的,但却是绝对司空见惯的。不料这洪承畴继续鄙薄:“算你还不是一个白痴,居然还知道老夫一二。我告诉你,我无论到了哪一步都比你强!”

“你!”孔有德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再也谦恭不下去了,于是气急败坏地喊:“我是王爷!我归顺大清比你早!”

“哼!”洪承畴嗤之以鼻,“就算我与你一样下水,我也与你不可同年而语。我将与皇太极运筹帷幄,而你,充其量不过一武弁耳!”

孔有德无言以对,洪承畴却继续开口,:“其实我说你不是一个白痴还是夸奖了你。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白痴。怎么?不服气是不是?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孔有德一愣,莫名惊诧地瞅着这位曾经威振朝野的雄辩之士,知道他一定会说出让他难以承受的话来。果然,一开口就是雷霆万钧:“你的行径决非‘孔子之后’,而我,却是‘圣人之徒’!我真为至圣先师悲哀,他怎么留下了你这样一个不肖子孙!”

孔有德暴跳如雷了:“这还了得!甭说我还是一个王爷,就是普通百姓,辱及先人也是奇耻大辱。”他咬牙切齿,狰狞地说:“我宰了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你还不快快动手!我现在已经弱不禁风,经不起你轻轻一拳。只可惜,如此轻而易举的事,你敢吗?”

孔有德立即噤若寒蝉。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简直就要握出水来,恨不能一拳打将出去,把眼前这个肆无忌惮的人砸成齑粉。可是他只能仲了伸,又缩了回去。

洪承畴依旧不依不饶:“你以为给女儿找了个干妈就可以颐气指使了吗?殊不知你这是拜了个干爹才得来的。你得看干爹的眼色行事,无知无识的马弁!”

孔有德狼狈地逃了回去,向皇太极汇报,几乎动摇了皇太极争取洪承畴的决心。幸亏范文程提供了一个细节,才挽救了他的一条狗命。

这个细节很为史学家所称道。就是在他游说洪承畴的时候,一块灰尘落在了洪承畴的华服上,他赶紧起身把它弹掉。范文程立即判断:“此人死不了!一个人真的要结束生命,临死之际决不会如此爱干净。”

这个范文程是第一个投降满清的明朝重要官吏,也是为皇太极策划入主中原的主要谋士。很有讽刺意义的是:他竟是宋代著名的思想家、《岳阳楼记》的作者范仲淹的后人。按说,洪承畴也该骂他是不肖子孙,然而却没有骂,反而是洗耳恭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范文程不愧是谋士,他的游说不说个人的荣华富贵,却点在了“穴位”上:“君为饱学之士,自然想以身报国。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过请君想一想袁崇焕之死,汝所要报之国又在哪里?在汝心中吗?那只怕是一个幻影。君以爱国志士自期,然则君白视耶?众人公视耶?君已经当了俘虏,这是不争的事实。明朝大大小小的将领为了推卸责任正在呶呶不休,甭说你还打了败仗,袁崇焕是常胜将军又怎么样?”

洪承畴陷入了深思。

皇太极十分焦躁,他急于看到洪承畴的降表。因为他那女真人太少,只有满人八旗不足以征讨中原的广大地区,他又练了汉人八旗。由于洪承畴这一搅和,汉八旗已经不稳;况且,即使在关外也有不肯投降的城池久攻不下。洪承畴已经成了“象征人物”,让他投降已经刻不容缓。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时,一个脍炙人口的女人出场了——

她就是经历了三朝,辅佐了两个幼帝的孝庄皇后布尔布泰。她出生在蒙古的科尔沁大草原,十四岁就出落成一个异常标致的蒙古大姑娘。跟其他的蒙古姑娘相比,她的肤色特白,在那么多的黜黑色的女人丛里,真是鹤立鸡群,特别是那双玉腕,粉嫩肉感,特别引人注目。她得了个绰号“玉腕儿”,l4岁就嫁给了皇太极,被称为“玉妃”。如今,这玉妃就要充分利用她这玉腕儿了。

她要去诱降洪承畴,皇太极说:“那么多男人都无功而返,你一个女人又能如何?

“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呀!”孝庄对着丈夫嫣然一笑,飘然而去,留下了又媚又脆的话音:“大将难过美人关,我不是大草原上的美人吗?”,

尽管孝庄对自己的美色充满自信,但洪承畴却心如止水:他看见的美女实在太多太多,在三边,“米脂的婆娘”是出了名的,他也曾将她们倒为“特殊的礼物”不止一次地送往京城,“曾经沧海难为水”,眼前这个女人别看她穿着汉装,距真正的汉族美女差远了,不管她怎么装扮,都断不了那一身羊膻气。他对那骚首弄姿的女人视而不见,面壁而坐。

然而,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双玉臂围了上来,这条玉臂太像另一条玉臂了:一样的白如细瓷,润如碧玉,滑如奶脂,令他发生了可怕的联想:啊!这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人,一个与袁崇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女人。他在即将与之发生肌肤之亲的时刻,却与之失之交臂,那种遗憾绝对不是男女之间的未能有一个完整过程的遗憾。作为一个阅历过无数美女的男人,女人的裸体对他来说,早已丧失了神秘感。他未能蹂躏那个美妙绝伦的裸体,顶多有一点惆怅而已;可是作为一个深谋远虑自期要执天下之牛耳的一代名臣来说,他就十分懊悔了。当他知道那怀中的美人竟然是一代大儒的养女时,真的是捶胸顿足,追悔不迭。因为这个女人连接着一个关系着大明王朝存亡的历史秘密,而她就是揭开这个历史秘密的一把钥匙。为了寻找这把钥匙,他已经多次派人出去四处暗访。这是绝对的机密,如果让锦衣卫的“狗鼻子”嗅到一点蛛丝马迹,那将是天塌地陷。如今有了一点反馈的信息,说是在南方某地,然而南方太大,在茫茫人海里寻找这双玉臂不啻是大海捞针。那个已经消失在人海中的女人呀!此刻如果我能搂着你,该有多好。

他由这条玉腕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已经有点失魂落魄,更可怕的是,他马上又想到了袁崇焕,想到了那血淋淋的画面,他不寒而栗了。这时,那范文程的话语又回响在他的耳边,他的精神完全崩溃,只是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干柴燃尽,洪承畴就完全瘫痪了。

汉装女子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啊!竞然是孝庄皇后。

洪承畴诚惶诚恐,得到了充分满足的皇后反而安慰他:“我们满人不比你们汉人,把这件事看得老大。弟兄共妻是常有的事。我是奉命前来与你缱绻的,说明清主是要把你当成弟兄来对待的,我只问你一句话:崇祯皇帝也肯把他那皇后送到你的床上来吗?”

洪承畴无法回答,可是不再绝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