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皇帝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硕大的蜡烛已经燃尽了两支。田妃一直在陪伴着他熬夜。为了讨好他,田妃一身红,活象一团火:红袄红裤红裙子,脚上还瞪着双红鞋,还穿着一双红袜子,头上还扎着红头绳;贴身还有异常性感的红红艳艳的小兜肚。
崇祯皇帝怪异地瞅了她一眼,她佯做羞涩,却无限俏媚地说:“陛下,今晚正应了那句‘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古话呀!我主正是古今第一的儒雅君王,不是吗?”这俏媚换来了君王赞许的一笑。
崇祯皇帝嗜红成癖。这是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的血培育出来的禀性。对男人,他喜欢看到血,在他们人头滚地,血流成河时,他隐隐感到一种快感;对女人,他除了喜欢看到那白腿上的鲜血之外,还喜欢听那破身时刻的喊声。那种时候他感到一种征服者的愉快。田妃是个可人儿,很乖,所以每次侍寝都要穿着红衣红裙。这天也不例外。例外的是,皇上对她分外性感的打扮竞然熟视无睹。她穿着大红的兜肚,让莹白的皮肤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显得格外艳丽。可是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埋头在那一堆奏章之中了。
“皇上太累了!”一股柔情漾过了田妃的心头。她温柔地端给了皇上一杯浓茶。皇上接过来,对着爱妃微微一笑,继续批阅他的奏章。崇祯皇帝自称自己是“宵衣旰食”,确实有实际表现。
经过夜以继日的艰辛梳理,他终于从一大堆乱七八糟、互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貌似全面其实却是文过饰非的一堆奏章中理出了头绪。其实要害的话就是两句“孔有德、耿仲明等以红衣大炮击城,红衣大炮威力无比,列炮攻城,雉堞悉毁。”
于是他的思路转到孔有德和红衣大炮上面来了。
这孔有德何许人也?他依稀记得在毛人龙的奏章里多次提到过这个人。说他是何等忠勇,对朝廷如何的赤胆忠心,“殊堪重用”。只是因为袁崇焕说他俩是毛人龙的私党,才令他犹豫了,未能准旨;后来这毛人龙被袁崇焕杀了。按说我又杀了袁崇焕,他该忠于朝廷才是。岂料他却成了乱臣贼子,我的心腹之患!
他的思路又回到了十年以前的往事——
毛人龙死后,孔有德和耿仲明成了丧家之犬,他俩就只好投奔登州来了。因为登州的知府叫孙元化,是他俩的辽东老乡。孙元化特别看重乡谊,又迷信辽东人的“动不动就动拳头”(能打仗的意思)还急于招兵买马,就收留了他们两个,委了他俩个游击的小官,让他俩有口饭吃。
岂料这个孙元化也太不了解这帮鹰犬了。锦衣卫是公开的特务,可以在他们的淫威下屈服,或者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像袁崇焕那样用刀宰了他们。可怕的是那些暗的,他们无孔不入,到处泛滥成灾,尤其是他们之中的“小爬虫”,级别不高,本事有限,但却十分贪婪。他们都在嘴上无限忠于大明王朝,却在物质享受上不肯做出一点点牺牲,常常就在这一点上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崇祯皇帝十分恼火,却又无法遏止这些小特务的正常的人生欲望。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几代祖宗苦心孤诣惨淡经营起来的特务体系土崩瓦解。孙元化本来也是锦衣卫的人,只是因为想干一点正事而忘了自己队伍的禀性。他是中国最早的天主教徒,通过汤若望、利马窦等最早在西方招聘了制造火炮的技师,认真学习了技术,建立起一支强大的炮兵队伍。为此忙得他焦头烂额,这才对小爬虫疏于防范,终于酿成了大祸。
历史的规律就是如此:专门对付内部的小爬虫很难,他们都是单线联系的。为了对主子效忠,他们都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只有咬的人多了,他们才能得到赏赉;可是一旦失去了主子,成了丧家之犬,那么咬的人再多,也无处领取犒赏。然而他们花天酒地惯了,“马不得夜草不肥”,他们这些“马”,日子就很难熬。孙元化只给他们下级军官的薪俸,又不让他喝兵血,他就有点宦囊羞涩。眼下要嫖一个号称一枝花的名妓,就大大“财”不从心。那一枝花跟他讨一块翡翠,然而,玉从何来?他很想能有一个“非常之举”以赢得女人的芳心。
孔有德满腹牢骚,诱发了长达十八个月的“登莱兵变”。崇祯四年(公元l631年)孙元化派遣孔有德率精锐增援辽东,归来时已经大雪纷飞。部队到了吴桥,仍然穿着单衣。这时孔有德的积怨爆发,发动了兵变。叛军利用了明朝的腐败,“横扫千军如卷席”。很快攻下了黄县、平度等地。平度知府白缢身死,黄县知县、县丞、守备、参将全部被杀。按说,应当是朝野震荡,可是崇祯皇帝接到的报告却是:“海疆风和日丽,山东一片升平景象,皇恩浩荡,万民山呼:万寿无疆!”于是叛军继续东进,如无人之境。正月初三,到了北方军事重镇登州城下。登州还沉浸在过春节的鞭炮声中,城头一片笙竹管弦。耿仲明汇报说,是孔有德率部回来了,殊不知恰恰是他作了叛军的内应,赚开了城门。“是夜举火,有德等遂从东门人。城陷。元化方在城头,引刀自刎不死,为贼拥去。是时,尚有旧兵六千人,援兵一千人,马三千匹,红衣大炮二十余门,西洋炮三百门,其余火器,甲仗不可胜数,饷银十万,皆为贼有。居民男女数十万,杀劫淫污,备极惨苦”。
攻陷登州后,孔有德铸印自称“替天行道都元帅”,搜索民间金帛女子分配给士兵,用缴获来的巡抚关防,檄取州县饷银,还拿出万两白银招降其他叛军。
这件事后来终于让崇祯皇帝知道了部分真相,他感慨万千: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能不养兵。但可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和平岁月总是太长,而当兵的总是忘了打仗。我用高官厚禄,其实是养了一群废物,真要打仗,还得靠民兵。民兵平日里不会造反,打仗时给一点小小的奖赏就会卖命。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都赶不上我,是我悟得了这个真理。这是“帝王真传”,不知后来的帝王哪一个有幸不劳而获。
叛军一起,立即打乱了大明王朝的正常秩序,也马上暴露出庞大的官僚集团的无能,他们惊慌失措,临阵行为乖张,只能坐视叛军的势力越来越嚣张。兵部尚书熊明遇力主招抚,可山东巡按王道纯却主张坚决镇压,崇祯皇帝自然信赖锦衣卫出身的人,于是,在叛军把莱州围了个水泄不通时,从关外前线调兵回来平叛。总督刘宇烈莫衷一是,但是他是受熊明遇节制的,所以千方百计才与叛军取得了联系,然而王道纯从中作梗。当时王道纯以御史巡按山东驻莱州,他一向是主张“********”的,对所有的“大胆狂徒”恨不能赶尽杀绝,所以一见叛军,立即咬牙切齿,马上焚书斩使不说,还立即弛书朝廷,告了御状:“贼日以抚愚我:一抚而六城陷;再抚而登州亡;三抚而黄县失;今四抚而莱州被围。我军屡挫,安能复战?乞速发大军,拯此危土。”结果自然是熊明遇受到训斥,刘宇烈畏敌如虎。
这也难怪区区一个总督。刘宇烈别看他名列总督,是一省的最高军事长官,但他平时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临时从蓟北到四川给他拼凑了四五万人,其实是乌合之众,毫无战斗力。刚刚见到敌人就一哄而散,让他怎么带着去打仗?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两军对峙之日,一个军官名叫孙应龙,当众求见大帅说有良策可以破敌。刘宇烈立即升帐召见。
“汝有何高见?”
“我与彼副帅耿仲明有旧,借助于他的手,取孔有德之首级,如探囊取物耳,”
大话铮铮,令人刮目相看。站在一旁的郑知府有点持重,就嗫嚅地问;“不知你与这耿仲明有何故交?”
“嫖友!”孙应龙应声答道。引起了一片哄笑。
“笑什么!”孙应龙大声地呵斥道,“两个男人能够共同用一个女人,你想这份交情还不是跟亲兄弟差不多了吗?”
理直气壮!众人面面相觑,只能钦敬孙应龙的英雄气概。
于是刘宇烈立即给了他两千人马从海路前往登州,船上除了军人之外,还有金银财宝,绝色少女。
耿仲明用单筒望远镜一瞅,见那一群少女花枝招展,立即答应了孙应龙的条件,用盘子端出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就是孔某人的首级。”
孙应龙连想也没有想,取主帅的首级真的会像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就欣然接受了邀请,登上了水城的太平楼。酒过三巡之后,耿仲明索宝。“你不是说要把一件最好的珍宝献给我吗?”
“当然。”孙应龙指指那血淋淋的人头说,“他抠心挖胆想知道的天大秘密,我知道。”
“什么秘密?”
“说来话长,”孙应龙卖起了关子,“孔有德让‘仙境一支花’再得神魂颠倒,非给她****不可。可老鸨子与雏儿勾结在一起,索价越来越高不说,还要雏儿提出了苛刻的条件。”
“什么条件?”耿仲明显然来了兴趣,瞪大了充满****的眼睛。
孙应龙越发兴趣昂然了,装扮出雏儿的风骚腔调来:“俺可是头一回!女人的头一回要流血的呀!你知道那血有多珍贵呀?俺可不能轻易给你。你得给俺一个念物,让俺一辈子都想着你。”
“这他妈全是废话!女人的第一次,你他妈给她一个屁,她也忘不了!”
“孔有德拜倒在‘一枝花’的石榴裙下,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用那快著名的宝石来当‘定情物’。这可好,到现在那块宝石他连见都没有见到,那女人还不成了‘镜中花’?”
“什么宝石竟如此难得?”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孙应龙卖弄起来了,“这块宝石来历可不同寻常,几经刀与火,连接着不知有多少人命。要说它的价值,岂只是‘连城’而已?简直就是皇帝的玉玺,不!比皇帝的玉玺还珍贵——”
“甭吹了!”耿仲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孙应龙的话,“你不是就想用宝石换孔有德的人头吗?现在人头在这里了,把宝石拿出来吧!”
“宝石?”孙应龙这才想起他两手空空,于是颞颥地说,“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得你自己去取。”
“在什么地方?快说!”
“在……在……在海盗那里。”
“屁话!”耿仲明感到自己被戏弄了,立即怒火中烧,“啪!”的一摔酒盅,部下一齐动手,把孙应龙连同他带来的二十个人,都剁成了肉酱。
第二年朝廷命山东巡抚徐从治和登莱巡抚谢琏并驻莱州,围剿孔有德,但是朝廷上的官实在太多了,而且每个官都会振振有辞,所以“剿”明明已经成了朝野皆知的决议,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胡子眉毛都白了”的所谓“元老”会自持“高明”而发表“抚”议——尽管他在通过“剿”议时,也是双手赞成的。
于是徐从治就惨了,他在最后一封信里悲愤地说:“莱城被围五十日,危如累卵,日夜盼救兵,终不至。知必为抚议误矣!臣死必为厉鬼以杀贼。断不敢以抚议谩至尊,肴国是,误封疆,而戗生命也。”很可惜,这些声泪俱下的信辗转多日才能到达“至尊”手中,“至尊”身边能够留住性命的,都是一些政治经验十分老道之辈,他们“无灾无难到公卿”是几十年“谩”至尊炉火纯青的结果;早就没有了“国是”的标准。“封疆”距京城老远,“误”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信只能石沉大海。
徐从治被红衣大炮炸死了。孔有德却乘胜提出了“请降”。谢琏和朱万年(莱州知府)果然上当,一出城门就当了俘虏。
朱万年以“欺骗”对欺骗,对着叛军的头目说:“你们抓我没有什么用处,不如派精锐骑兵,与我一起到城下去,我让城上的守军出来投降。”叛军信以为真,果然派出了精锐来到了莱州域下。朱万年昂首挺立,对着城楼大呼:“我已经被擒,势当必死。叛军的精锐都在这里,赶陕发炮轰击,不要管我!”守将不忍,朱万年顿足大呼,叛军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砍下了朱万年的人头,城上的人含着热泪猛烈发炮为知府报仇。敌军死伤过半。
孤城莱州巍然屹立。虽然粮尽弹绝,尸体枕籍。但仍旧同仇敌忾,使叛军望城兴叹,孤城莱州誓死抵抗与重镇登州的顷刻陷落形成了鲜明对照,于是有了“铁打的莱州,纸糊的登州”的民谣流传。
可惜,“至尊”被一层又一层的官吏包围得严严实实,他根本就听不到任何民间的声音。他也曾装模作样地搞过“采风”,企图从民谣中寻找官僚们劣迹的线索,然而他面临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完整地结合在一起的官僚集团,民谣经过过滤,都成了歌功颂德的赞歌。这次有一个不识潮水的“旱鸭子”,贸然直述了这则民谣,结果是惹得崇祯皇帝大发雷霆:“如此俚语也足以为训?你们想听兔子叫跟朕有什么关系?”
登莱兵变的最后结果是孔有德率领“甲兵数万、轻舟百余、数十门红衣大炮和三百门西洋铳”,投降了皇太极。由此带来了明军投降满清的滚滚洪流,只要红衣大炮一响,明军将领就递降表,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太极又练成了“汉军八旗”。
孙元化的被俘对明王朝来说是灾难性的。他是当时极其难得的炮战专家,掌握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火炮的制作方法。叛军得到了当时最有威力的红衣大炮,又有了使用和制作这种大炮的人才,就每每给了明军以巨大的创伤。这个孙元化后来靠了那颗“神秘的宝石”换取了一条命,孔有德在从海路投降皇太极时,答应把他留在一个海岛上,然而崇祯皇帝不能饶恕他,还是将他“弃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