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定鼎北京的大清帝国远没有统一中国,反对它的至少有三股势力: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起义军还在抵抗,残明政权林立,还有一些知识分子组织的义军。他实在有点捉襟见肘,人关的胜利来得太突然了,他的准备不足。况且,面对一个有着广阔幅员、亿万人口的中原大国,他刚刚从大森林里走出来,还要有一个征服的过程。确实是百废待举。摄政王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忙得不可开交。
当时,最危险的对手是李自成。这支曾经打进了北京,建立了政权的农民起义军,虽然在山海关遭到了失败,但是仍然具有强大的实力。只可惜,李自成未能很好地总结失败的教训,反而听信了谗言,把自己的副元帅李岩杀了。从此,每况愈下,队伍溃不成军,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成了问题。这时,满清政府就腾出手来了,挥戈南指,要收拾残明政权了。所谓“残明政权”,主要就是在陪都南京建立的福王政权,他有年号,有号召力。在它覆亡之后,还有朱元璋的后裔建立了鲁王、唐王、桂王等政权,那就是后话了。
为了南征,清廷召开了御前会议。这种会议,按说应当由皇帝主持,其实却与“少年天子”福临无关,别看他已经当了两年顺治皇帝,但大政方针都是多尔衮说了算,济尔哈朗也只不过是个摆设。大清王国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夫妻店”,孝庄皇后已经扬言要下嫁多尔衮了。所以,这种会议照例都是“一言堂”,很少有人多嘴。
不过今日有些例外,虽然小皇帝依然缺席,理由依然是在读书,可他的老师,大学士洪承畴却出席了。汉人?这令出席会议的郡王、贝勒都大为震惊,知道这次会议将决定南方那个******的命运。他们知道,先皇帝皇太极早就确定了“进军中原,统一中国”的基本国策,这个国策因为皇太极的暴卒而搁浅。现在,由于从天而降的进关胜利,似乎也改变了多尔衮的迟疑不前。皇太极有先见之明,看准了这个洪承畴。此刻,这个洪承畴不仅破格地来了,而且还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他很自负:不战而屈其兵,合我其谁?他放回了一个太子,搅得南明天下不宁。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为忙乱不堪的大清王朝赢得了时间,在混沌不清的政治局面中,投进了一颗炸弹,炸乱了敌人的一方,才为己方“各个击破”创造了条件。这种政治谋略,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吗?
他很自得地说:“据我所知,左良玉要‘清君侧’,吓得弘光把所有精锐都调到西边去严防死守了。淮、扬的大门已经洞开,南京已经暴露在八旗的马蹄之下。此时再不进兵,更待何时?”
“南进”对他来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别无选择。曾经有过与南明政权“划江而治”的舆论,而且南明政权还把那个左懋第派了来要求议和。他才不肯呢!如果实施这个方案,他的“头羊”的价值就丧失殆尽。征服江北需要马队,那是满洲人的特长;况且,整个的北方已经被战乱扫荡得差不多了。“仓廪实而知礼仪”,仅仅靠着几近荒芜的北方是无法与富庶的南方抗衡的。南方最后会战胜北方,那么,他投了后金的这段历史就会成为令人发指的巨大罪状。相反,如果满清实现了大一统,且不说自己还可能立下不世的功勋,就算已经建有的,也可以算作“开国元勋”了。所以,他把南明的使臣“晾”在宾合里,让他们坐“冷板凳”去。他深知多尔衮“好大喜功”的秉性,叙说敌情故意表现得十分自得,就是为了挑动这位权力炙手可热的摄政王,赶快到南方去建功立业。
果然,多尔衮立即宣布,他要亲自出马。碍于还有个小皇帝,他未敢用“御驾亲征”这个词,但是那架势已经俨然天子了。
他首先点了自己的弟弟多铎亲王做征讨南明的兵马大元帅,接着又分派了很多将领,各司其事,却恰恰没有给洪承畴派什么差事。
这刚好与多铎的眼神相呼应。弟兄俩都非常看不起洪承畴。一名降将耳!皇太极活着的时候,因为是皇帝器重的,又费了那么多事才劝降成功的汉人大臣,所以还有点顾及情面;皇太极一死,尽管孝庄劝降的那段历史朝野记忆犹新,但是观感却迥然不同了。多铎不肯再掩饰自己的愤怒,常常地怒目而视,方才他就想说:“你得意个屁!没有老子的马队,天底下所有的城门都不会洞开。”但是一想到此刻是自己的同父同母的哥哥在当摄政王,自己不能捣乱,才把不屑强压下去。现在哥哥把兵权交给了自己,这让他十分高兴。接着,哥哥又没有给这个洪某人一点用场,南征的事居然把他完全排除在外,真是令他几乎要喊他的哥哥“万岁”了。
洪承畴黯然心伤。他知道自己与这位炙手可热的亲王之间,那“梁子”是根本无法解开的,甭说里面还连结着一个孝庄皇太后,就是没有这个女人,两人的所作所为也大相径庭。但是他不能主动请缨。甭说摄政王的理由还那么冠冕堂皇,要留在京里辅导皇帝读书。就算没有这项任务,他去干什么?摄政王只说要去征讨,连“剿抚并用”的话头儿都没有。他实在不知道江南会发生什么,自己又会有怎样的前途。也许,就是从此刻开始,他就强烈地意识到,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顺治皇帝快快亲政,也许就会改变一切。
多尔衮决定亲征,事情牵涉到好几个人。多铎和洪承畴之外,宫里面还有孝庄皇太后,宫外边还有吴三桂和陈圆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都有难言的苦衷。
孝庄太了解这个多尔衮了。这个色鬼干嘛要到南方去?还不是看中了那些“南疆佳丽”?她对自己的姿色非常自信,知道一个成熟的男人最终喜欢的女人,还是具有成熟美的女人,那些稚气尚未尽脱的毛丫头,并不具有竞争力。但是,她无法阻挡有权势的男人“啃嫩草”的秉性,他们喜欢让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在身下作徒劳的挣扎,愿意听她们无可奈何的凄厉喊声。这种怪癖每每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无可奈何。现在他要远征了。完全离开了她的视线,他的怪癖将发挥到淋漓尽致。可她呢?“下嫁”的事迟迟未决,自己的年华却渐渐老去,只怕前途凶多吉少。她不能放他走!理由很现成,朝廷初创,百事待举,离不开摄政王。
假公济私是官场的普遍规律,更何况是一个被****燃烧得几乎丧失理智的女人!
最兴奋的莫过于陈圆圆了。她当然渴望能早一天回到那风光秀丽的江南去——那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尽管那些让她牵肠挂肚的地方不乏血,可是在阔别之后,再回忆起来,似乎只有乡情的温馨。那夫子庙的酥糖还那么甜脆吗?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是不是还那么夺目?
对陈圆圆来说,她更想见秦淮河上的“手帕姊妹”,好久没有听到她们的消息了,北方遭际了战乱,南方总该太平些吧?她的眼前不断地浮现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郑妥娘甚至寇湄的形象。很奇怪,与郑妥娘接触并不多,但是,形象的冲击力却那么强烈。也许是因为性格特别鲜明的缘故吧,她的嘴巴还那么尖刻吗?香扇坠儿怎么样?她与那个侯公子会善始善终吗?这个痴女子性格刚强,可惜不一定识人。
在这些不乏温馨的怀念中,她最思念的是两个人:董小宛和柳如是。董小宛是她最要好的姊妹,不意之中竟然成了“情敌”,她知道那个冒辟疆的公子哥儿体性,惯例是会见异思迁的。临走的时候把那个定情物欢喜佛给了她,也不知道她转交了没有。在我来说,未尝没有让她代嫁的意思。她是绝顶聪明的,不会不明白我的一颗心。可是,“自古红颜多薄命”,董小宛能逃脱吗?。
柳如是怎么样了?跟那个白发公公能过到一起去吗?想到这里,她未免有一点“衣锦还乡”的自豪感,无论如何,自己有一个不失为“天下枭雄”的丈夫,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深深地爱着自己,为了自己不惜一切。这就够了!
当然,她也知道丈夫因此而受到的巨大压力,她想有所补救,按照她的天真想法,就该接受南方朝廷的封号,有一个“蓟国公”的封号还不够吗?官要做得多大才能满足?有了从海上运来的50万斤粮食,足以解决那些啼饥号寒的士兵给养的问题了;有了30万两银子,积欠的饷银也能够解决,那么,就足以率军与异族的入侵部队来分庭抗礼,重新成为大明王朝的忠臣良将。那时众人钳口,丈夫自然也不会背负骂名。那该多好!
岂料丈夫投清竟然是铁了心,他的那些请清军帮助“剿寇”的说法不过是放的“烟幕弹”。他完全拒绝了南明朝廷的“雅意”,错过了一次历史的机遇。
现在,又一次机遇来了!离开了京城的众目睽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吴三桂呀,吴三桂!你要摆脱这遗臭万年的千古骂名,完全可以联络江南的义士们,改写自己的历史。她的兴奋不仅有秦淮女子的儿女情长,更有着对丈夫历史命运的真挚关怀。
然而,情况突变。多尔衮不去亲征了,也不让吴三桂到南方去。公布的命令竟然是让他的部队开到关外去。这是一种明摆着的不信任,敌人在南边,却让你去北边,南辕北辙。吴三桂自然满腹牢骚:
“我又不会放马,让我到那不毛之地干什么?说是方便就地谋粮,可那些刚刚任命的巡抚、道台,认识我是老几?这不是逼着我造反吗?”
十分反常的是,以往在这种时刻,陈圆圆总是格外温柔地用玉手抚平他心灵受到的创伤,今天却火上加油:“知道哪头炕热了吧?”
吴三桂愠怒,知道陈圆圆对他拒绝南方始终心怀芥蒂。但是这是男人的事,何容你们女人多嘴!不过,他对新王朝的忠心大打了折扣,为后来的康熙年代造反伏下了契机。
野史上说,陈圆圆秘密支援江南的抗清义军,也许不全是空穴来风。可惜,陈圆圆之名“独不见史籍”,已经无法引证了。
二
顺治二年(公元l645年)郑亲王多铎率领着八旗铁骑南征,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包围了江北重镇扬州。
太平年月是“烟花三月下扬州”,那个时节,景色如画,细雨霏霏,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江南气息,感觉春意盎然,但是又不是在江南,少了些许的慵懒,是一种陶醉在大自然美丽风光中的惬意。可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却再也寻觅不到一丝一毫的惬意了,有的只是弥漫全城上下的恐惧。刚刚过完了年,大街上的鞭炮纸屑还没有来得及清扫,空气中还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就传来了清兵压境的消息。那是一些从未见过的怪物,头上都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比姑娘的还长;骑着高头大马,跑得比船快多了,要追赶你,你根本就跑不了,一蹄子就能把你踩扁。
消息本来是严密封锁的,只在草市上议论纷纷;但是,正因为是“小道消息”,所以传播极快,很快就沸沸扬扬了。
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期待着督师史可法有什么举措。是啊!扬州是江北重镇,朝廷把大学士史阁部派驻在这里。他统帅着四镇兵马,不能不抵抗一阵吧?是出城迎敌?还是据城抵抗?人们拭目以待。
其实,在这种时刻,作为元帅的史可法,早已经忧心如焚了。他夜不成寐,三更人犹醒,思路驰骋,思索着大明王朝的命运。
自从奉命督师江北以来,他就日日经略中原,每每以不能恢复中原为耻。然而一筹莫展。
为什么?是他督师无力?不是的,他是进士出身,还不知道军纪的重要吗?军队一失去约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问题在于他根本就约束不了部队,是一个说了不算的“孤家寡人”。
按照祖宗的成法,实行的是“军户制”,即所谓的“藏兵于民”,朱元璋出身贫民,对下层百姓十分放心,热中于“民兵制度”,所以在卫、所驻地都安插了许多“军户”。每有战事,就临时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三”,组织成作战建制,由兵部指派的军官统帅。这种制度当然很好,但是得有一个前提,就是得有一队好的军官。军官是部队的灵魂,战斗力的保证,然而,后期这一套完全不灵了,因为战祸频仍,临时组建的军队成了带兵将领的私家军队,“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的格条让军官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于是,几乎所有的高级将领都“拥兵自重”,于是就“********”,偷偷地给他们增加很多的俸禄。明朝的俸禄是很菲薄的。一品大员才年薪三百贯,县太爷是正七品,也不过六十贯,根本不够开销,就只好在“火耗”(借口碎银铸锭要有损耗而附加的税费)上做文章,但是那毕竟有限,多弄了也并不那么名正言顺。所以,军官成了一种人人羡慕的职业了,也就完全变质了。从事这个行当的都是一些最会爱惜生命的聪明人,他们与“打仗卖命”何干?所以,史阁部大人深深地知道,他正在承受着历史造成的恶果,他的军官都是用金钱豢养的,临阵之时,都只能当怕死鬼。
当然,他力图“晓以大义”,不断地念叨“尽忠”的话头。然而,面对着整个官场的腐败,这些说教却是苍白无力。他无法对那些手持刀戈的士兵讲,讲了他们也未必懂,那些懂得的高级将领,哪个又肯身体力行?他们那些“尽忠报国”的话头儿,全是装潢门面的。这不,那个高杰,就因为与二刘不和,差点火饼,是他苦口婆心反复规劝:“现在,江山一半已经改变了颜色,收拾破碎的山河全靠着忠勇的将帅,只有你们团结一致,才可能收拾人心,招聘英才,联结天下所有的爱国力量,共同奋斗,以驱逐鞑虏,重整明室江山。我等世受皇恩,正是兑现平日信誓的时候了。怎么能自家兄弟互相残杀呢?今日天下大事成功于否,全在于将帅的和谐,你可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