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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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清兵南下(4)

“元帅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分了。请问:你所谓的‘国’,又是什么?是土地吗?那土地一寸也没有少。是民众吗?那民众还照样活者。是风俗习惯吗?那风俗习惯依然故我。”

“可衣服呢?穿着箭袖马褂,面对异族称臣,你也不怕地下的祖宗骂你是不肖子孙!”

“哈哈哈哈!”刘良佐突然狂笑起来,“穿戴异族的服装。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呀!”

史可法又卡壳了。面对官场的生存逻辑,他真是无话可说。这些逻辑其实只是“潜规则”。无处不在,却恰恰摆不上桌面;无人赞同,却指导着每个人的行动。“潜规则”已经完全腐蚀了我们的社会基础,“忠”的观念已经被瓦解得一塌糊涂。

果然,刘良佐理直气壮地、大义凛然地发表了“宣言”:

“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势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是大丈夫当机立断的英举。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是啊!你还没有说完,我来替你说!”史可法语含讽刺地接过话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人生在世,不就是要权势、要财富、要女人吗?只要投降,这一切就全都有了。”

“是啊!是啊!元帅可真是一个聪明人。为什么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投诚北朝?元帅不该三思吗?”

史可法岂只是“三思”,他不知道思过多少个昼夜了。这正是天下孱弱的症结,忠孝观念已经淡薄,苟且偷生已经不再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大家都是花花面”,谁也不用说谁。“法不治众”,物议就能治众了吗?只怕更无能为力。

他很想哭,但是却止住了眼泪。不能不回答面前这个侏儒小人的挑衅了。于是他大义凛然地说:“住口吧!你那些猪狗的逻辑。我告诉你,我和你们的差别仅仅在于:我是一个人!把人的尊严看得高于生命;你们是一群狗,只知道摇着尾巴吃肉。滚吧!把我的话告诉你的新主子。”

多铎当然留狗而杀人,史可法壮烈牺牲。

屠夫大开杀戒,下令十日之后“封刀”。于是扬州城里“尸如山积”。制造了历史上有名的“扬州十屠”。入城的大兵见了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就挥舞屠刀,一连挥舞十天。扬州会喘气的,只剩下了丧家的狗。

天气已经炎热,太多的尸体很快就发生了“蒸变”。恶气冲天,像是愤怒的控诉。

冲天的血腥弥漫了大江以北,接着清廷又发布了剃发令:清兵所到之处,以十日为限,文武军民一律剃发如满族模样,不从者治以军法。令出法随,到处可见兵勇带着剃发匠,挑着担子巡行在城镇乡村,担子上还悬挂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粉牌。见一个抓一个,强行将俘虏前额剃发,后脑留辫。

谁说新生的政权无作为?他们把平民的头发都当作了斗争对象,个个骁勇异常。

剃发令还连接着一段故事——

清兵入关之后,明朝的降臣如云,当时天下未定,为了收罗人心,暂时照顾降臣的感情,就允许降臣在上朝的时候仍然穿着明朝的服饰,只是满、汉大臣各站一班。

这时,有一个叫孙之獬的人不安于现状了:都如此,怎能显出他对清廷不同凡响的忠心?于是,他标新立异了。

这个人本来是明朝天启年间的进士,官至侍讲。按说,也是个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平常日子里也是仁义道德不离口的,可是清兵一入关,他就认贼作父,伏首称臣。顺治皇帝皇恩浩荡,赏给了他一顶礼部侍郎的帽子,他就邀功心切,恨不能长出两个舌头来舔腚。

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标异而示亲”的绝招。一日上朝时,他变得焕然一新:不但剃了发,而且留了辫子,还改穿了满族官员的服装。当大臣们步入朝堂分班站立时,他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满族大臣的行列。

满族大臣都自视高人一等,哪里能够容忍一个小小的汉臣侍郎孙之獬与他们同站一班?七嘴八舌,又推又搡,把他逐出班外,汉臣见状,多有掩面窃笑者。孙之獬自讨没趣。悻悻然走回汉班。汉臣恨他过分逢迎求宠,众志成城,一个紧挨一个,毫不松动。孙之獬也无法入班。

徘徊于两班之间的孙之獬好不狼狈: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左右拒绝,进退维谷,一个被大家弃绝的可怜虫,一个被众人取笑的滑稽儿。

他恼羞成怒了,就向顺治皇帝上了一本:

“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之从汉旧,而非汉旧之从陛下。难言平定,难言臣服也。”

走狗往往比主子更严厉。小猫通常比主人更激进。孙之獬邀宠成功,顺治下达了剃发令。

剃发令严重地伤害了汉人的民族感情,他们奋起抗争,悲壮激昂的反剃发斗争风起云涌,跟各地的反清起义结合在一起,成了明末清初的政治特色。

顺治二年闰六月,嘉定左通使侯峒曾、进士黄淳耀面对着剃发令。降臣李成栋统帅的清兵压境,带着很多剃头匠。

是打开城门,迎降授首?还是保持父母所予的身体发肤?这个严峻的题目曾经考倒了许许多多的大明官吏。在关键时刻民众需要组织起来,以应对“天下突变”,需要他们来“拿章程”。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是选择了背叛:“换一种服装有什么了不起?又不耽误吃饭!你该在哪儿睡觉,还在哪儿睡觉。乖乖地剃了头,不就天下大吉了吗?”

但是,平民百姓接受不了这种“官场文化”,社会精英们头脑灵活,他们的信仰比“变色龙”变得还快。平民百姓不行。他们是固守信仰的,尽管这些信仰是精英们灌输给他们的,他们也要身体力行,代代相传。“不是要精忠报国吗?还说汉官威仪,是祖宗所系,怎么又改了口,变成了无所谓!你们怎么一会儿一个声口?到底那一个算数?”统治者的政治需要令他们完全丧失了诚信,最后,就只能吞噬“自取灭亡”的恶果。

此刻,在嘉定府衙里,回答这个严峻的考题时,就有一场意义非同寻常的争议。争议是由黄宗羲挑起的。他是来探望同宗黄淳耀的,本想拉着黄淳耀一起去投奔陈子龙,共同抗清,不想却碰上了这道难题。

嘉定知府已经决定迎降:“大势所趋,人力不能回天。”

黄宗羲大声疾呼:“不!事在人为!”

“怎么为?我手中无兵,库中无粮。赤手空拳,大话能够退敌吗?”

“当然不能演空城计,我等不是诸葛亮,那李成栋更非司马懿。”黄宗羲胸有成竹地说。

“你有什么良策?本官愿意请教。”

“你现在虽然没有兵权,但是还有民权!嘉定民众数以万计,该是一支多么雄伟的力量!”

黄宗羲的话音未落,那知府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是什么锦囊妙计哩!原来却是书生意气,纸上谈兵。”

“不!民气绝对可用。”

“可用?怎么用?你所谓的民气又在哪里?”

黄宗羲一时无话可说了。是啊,在长期的腐败之后,最难寻找的就是“民气”。“民愤”很多,到处都是,但是却因而绞杀了“民气”,腐败的“官场文化”制造了“文化冷淡”。这种历史的悲剧实在让人无奈。

果然,一直站在旁边的侯峒曾说话了:“是啊!说到民气,实在令人寒心。当今芸芸众生,实在有两个生活信条:一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二是‘谁来当权都一样’。这样的民众,实在只能当异族的羔羊。”

黄宗羲听了这话,心中确实在流血。这两条概括,实在是中国百姓的致命伤,由来已经很久了,不惟眼前如此;只不过由于阉党的胡作非为而莫此为甚罢了。再往深处想一想,即使没有阉党,老百姓也是信奉这两条的。这是“官场文化”极端的封闭性造成的。他们总要活下去,而且是像猪狗一样地活下去。这一点是“官本位”社会的必然产物,只不过物质生活的水平有所差异而已。他是一个非常有思想的人,对此现象已经思索了很久很久。此刻由侯峒曾说了出来,他可以引为知己,但是此刻却不能赞同。

他慷慨激昂地说:“民气决非全然如此,还有同仇敌忾的一面!只是因为‘牧民’的各级官吏毫无作为,才显得如一盘散沙而已。”

此语一出,侯峒曾立即察觉到自己失言,就响应地说:“是的,是的。只要引导得法,就会众志成城。”

“束手待毙也过分消极了,大敌当前正是我等改变民气的大好契机!我们要变,变民风为‘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

“说得轻巧!能够成功吗?只怕生者极少吧?”

“当然流血不可避免;但是,只有鲜血才能唤起民众!整个社会麻木得已经太久了,非大规模的流血不足以唤醒群氓!我就是要去陈子龙那里组织军队罢了,不然的话,我就留在这里,让我的热血跟嘉定流在一起!”

争论的结果是:那知府弃城逃走,把一所孤城留给了侯峒曾,侯峒曾组织全城民众奋力抗击李成栋入城,最后粮尽矢绝,大雨坏城,终为所破,侯峒曾见大势已去,与儿子相抱,双双投水自尽。

清兵入城之后,见人就杀。“满城杀绝,然后封刀”,制造了“扬州十屠”之后的“嘉定三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