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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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清兵南下(3)

清兵分出一支袭击板矶,黄得功身先士卒,不料清兵不是流寇,他们竟然不怕你吼声如雷,关刀砍将下来,把他的膀子砍得脱臼,几乎掉了下来。好一个黄得功,竟然“刺拉!”一声,撕下了身穿的葛布衣服长襟,吊住了几坠的伤臂,登上小船,继续指挥战斗。这时只听岸上有人喊话:“黄虎山!还不快快投降!”

一听声音好熟,怎么竟是刘良佐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问:“你也投降了吗?”

清兵入关之后,从北京到南京,大明的各级官僚,真可谓“降者如流”,开门迎降是一种时髦。所以那刘良佐非常自豪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快快来吧!”

“放屁!不要脸的懦夫,我怎么能跟你站在一起?”

刘良佐恼羞成怒,就下令放箭。立刻流矢如雨。可怜一员虎将,竞为暗箭所伤,一支流矢射中了他的喉咙偏左。

黄得功知道完了。他是一个叱咤风云的高级将领,是靠着发号施令才实现自己价值的。何况他还有一个令人心悸的习惯,每当决战的时刻,他都是大吼一声,让敌人心惊胆裂,才稳操胜券的。现在完了,他不死也是一个废人,活着还干什么?于是,他扔掉了刀,拣起了那根箭。那根箭方才射中了他,被他一把拔出来,现在还沾着他的血迹。他就用这支箭,朝着自己的喉咙猛然刺去。

一员虎将凋落,长江为之饮泣。

噩耗令史可法十分悲伤。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黄得功的身影,引起他深深的思索……

现在当然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对国家如此,对个人也是如此。在这样的时刻,考验着每个人的道德底线:究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还是一名蝇营狗苟的行尸走肉?大明王朝到了危如累卵的关头,每个人的基本人格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譬如黄得功,平常日子里,所作所为令人腹诽之处不可谓不多,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令人肃然起敬。“一俊遮百丑”,就是我这个与他并没有深交、对之也不乏微词的人,也只能对他三拜九叩,承认“死者为大”,他是一个英雄!

他并没有多少业绩,那些冲冲杀杀的半生戎马生涯虽然不乏轰轰烈烈,但是距太史公司马迁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都相去甚远。然而,人生之难,不在生,而在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黄公这一死,就使他永垂史册,光照千秋。他鹤立鸡群,为明朝的混乱官场高高地树立了一个榜样。战事一结束,我马上向皇帝奏本,让他人先贤祠。

然而,一切都晚了!曾几何时,人们不要先贤了,连同先贤的一切。

按正理说,对待国家和个人的关系,当然应当是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紧紧地连在一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是明摆着的公理吗?这简单得已经无以复加了,然而公理受到了挑战,人们在实际上已经不再承认这些公理,人人在口头上都讲“爱国”“忠君”的公理,但是在实际上只追求个人的,顶多再加上家庭的富贵,公理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假话,只是猎取权位的手段。在内心深处,谁都不会把那些公理再当作是做人的准则,公理在实际上就全部被颠覆了,人们不再相信传统、“先贤”,“先贤”算得了什么?去拜见他们的泥胎只是一种别样的游戏。

在这种世风下,人们只追求“实惠”,男人最好都当猪,吃饱了就躺着睡,睡够了就再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听这句“子日”。女人最好都光腚,秦淮河上的歌声越浪越好,选“花魁”的活动越火越好。谁还去管国家兴亡?那是吃饱了撑的!谁还去当什么岳飞?那是绝顶的傻冒!英雄主义被擦了屁股,秦淮河上的歌舞就越发柔漫。人们的是非观念已经发生了颠倒,谁都不肯为国家作出一点点牺牲。

他当然是最早的忧国忧民者,因而比大多数的人都过得痛苦。只是作为武官,他无能为力。他曾问过出使北朝的左懋第:“大敌当前,只靠谈判,能保住江南无虞吗?”

“不谈,又将奈何?”

“划江而治,一相情愿,只怕欲壑难填。”

“然则,天下已经无人愿意打仗,无人能够打仗了。”

两人都默默无语了。残酷的现实是已经积重难返了,有识之士除了夤夜扼腕之外,只能徒唤奈何。我们这个民族正在消失真正的男子汉,民族性正在受到巨大的腐蚀。人已经只是动物化生存了,还自鸣得意,一点也不感到羞耻。

也许,黄得功的英勇表现能够唤醒人们的一点良知?唤回来一点阳刚之气?他渴望步黄得功的后尘,也许能为华夏文化的复兴留下一个样子。

他很想为黄得功写一篇祭文,但是战事的紧急使他无暇顾及,只能遥望板矶的方向倒地再拜,表达他的哀思。

战斗确实惨烈异常,多铎的大军南下以来,所向披靡,在江淮等地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所以骄横不可名状。突然遭遇不屈的扬州,一批又一批的士兵在飞矢下倒下来,多铎顿时束手无策,他暴跳如雷,却动不了史可法一根毫毛。他下令再攻,城门坚闭,他无可奈何,硬攻,只有伤亡,没有希望。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回,轮到他一筹莫展了。

但是他有降臣,明朝的军官们,在投敌之后,个个都充分地发挥出非凡的聪明才智,与投降前判若两人。刘良佐就是其中的一个。正在多锋焦头烂额的时候,刘良佐献计献策来了。

兵不厌诈,史可法毕竟是进士出身的统帅,论阴谋诡计,哪里比得了行伍出身的草莽?

在西门之外,出现了一千多人的队伍,都着明装,却衣冠不整,自称是黄蜚的兵,要求进城。

黄蜚的兵?谁都不认识。他们在黄得功战死之后,群龙无首,前来投奔史阁部大人,也是顺理成章。于是,史可法下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谁知他们一进城门,就反戈杀将起来——原来是利用史可法的轻信赚开了城门。

在城头上的史可法见了,惊呼上当,为时已晚,知道大势已去,立即拔剑自刎。左右立即抢救,但是利剑已经血迹斑斑。再要自杀,清兵已经蜂拥而上。城门已经洞开,士兵再怎么骁勇也因寡不敌众,最后扬州失守,史可法当了多铎的俘虏。

多铎很想学学皇太极,玩玩诱降汉人的把戏,就对史可法“相敬如宾,口呼先生”。十分殷切地说:“先生在江南德高望重,如果能发挥先生的作用,替我收拾江南,我决不会亏待了先生。江南所有官吏的任免权我都不会吝啬。”

史可法只是轻蔑地一笑,说道:“我是天朝重臣,岂肯苟且偷生,做万世罪人哉!我头可断,血可流,而身不可屈。城在与在,城亡与亡,这个决心在你围城的第一天就下定了。今天不幸被你抓到了,只有一死才能遂了我的夙愿。虽碎尸万段,也甘之如饴!”

多铎好不恼怒:这个汉人是怎么搞的?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还这么矫情。莫非每个汉官都是要先装模做样一番,然后才能俯首贴耳吗?

招降纳叛是皇太极制定的基本国策,入关前后,先后招降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洪承畴和祖大寿等五大降将,使入关之后势如破竹。他多铎就是因为贯彻这个政策不力才不得重用的,一直到现在还不是“王”。这次亲哥哥多尔衮总揽朝政,就是要借南征给自己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战而屈其兵”是他的临行嘱托。想到这里,他就压下了满腔怒火,把史可法暂时留了下来。

他在等待着史可法的“觉悟”,特派刚刚收服的降将刘良佐前去说降。

刘良佐非常害怕,他畏惧史可法那双眼睛。但是,为了效忠新的主子,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执行任务。否则的话,新主子怀疑自己的忠心,怎么得了!

这场会面也是惊心动魄的。一见面气氛就非常压抑。

“你来干什么?我又不能给你请赏。”

“我曾是你的部下,多受你的教导——”

“我教导你尽忠报国,教导过你叛国投敌了吗?”

“这……”尖牙利口的刘良佐立即卡壳,张口结舌。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与眼前的人,地位已经发生了颠倒,再用不着那么低三下四,即使自己的劝降奏效,那么我投诚在先,你即使再为我的上峰,也得视我为恩人。我何必自屈于人?于是他斗志昂扬了。

“那我请问:你所谓的‘国’又在哪里?”

这一问,也很厉害。是啊!大明的江山实际上已经结束,改朝换代的大戏实际上已经快要落幕。甭说作为兵部尚书,就是一个带兵的将领都会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史可法一时语塞。

刘良佐乘胜追击:“其实你比谁都明白,朱明的天下已经病人膏肓,谁也救不了它。你又何必……”

“反正我不能叛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江山易主,我也是国士,羞于跟叛国者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