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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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南明覆亡(2)

于是,他拍着胸脯大叫:“我,钱谦益。脚踏的是禹贡九州的大明疆土,读的是华夏几千年相传的圣贤之书。几代都受先君的浩荡之恩。现在可以指着青天起誓:与鞑虏不共戴天!城在俱在,城亡与亡!”

他的慷慨激昂博得了众人的崇拜,特别是年轻的如夫人柳如是,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牧斋到底不愧是英雄。在关键时刻,他决不是孱头。”

她很庆幸,自己的眼力不差。毕竞选择了一个英雄。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于是也激动起来,当众为自己的丈夫说话了:“不是我要为谦益辩护,钱谦益毕竟是钱谦益!在山河破碎的关键时刻,一个人的生存底线才昭然若揭。前一阵子,连我都对牧斋有不少误解。现在已经听到了北兵的马蹄声了。他能跟诸君一样,顶天立地,确实是一条汉子!令人刮目相看。”

钱牧斋闻听此言,似乎也受到了巨大鼓舞,他当即揽过了自己的爱妾,当众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如是确实是我的‘红颜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还是‘红颜’!我要与她生不同时死同穴的!不如此难报她的真情。”

一唱一和,演出了一场别致的妇唱夫随,许多人记住了这难得的一幕。在场的一个黄玉琪竟然激动得当场赋诗,称之为千古绝唱。

考验的时刻到了——南京城即将落入敌手。

这是一个盛夏的夜晚,钱谦益和柳如是两人驾着一只小舟,在玄武湖上默然相对。朦胧的月光冷冷地照射着他俩,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柳如是面临着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有几分悲切,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圣洁。

钱谦益多了几分不安,那眼神就有点游移不定。

他心怀鬼胎,却无法对柳如是说。结缡四年,他才真正地尝到了“同床异梦”的滋味。

是啊!他是男人,而且是一个要建功立业的男人。男人有男人的事业,喜欢的就是改朝换代,只有改朝换代,他才能纵横捭阖。出相入将的时刻到了,一定要抓住时机。

他有着分析形势的习惯,平生的绝大部分精力都耗费在对形势的估计当中了。尽管每每大谬不然,但却万劫不复。每到关键时刻,他还是要昼夜睡不着觉,反复地掂量形势。

“大清得了天下,会对我怎么样呢?我是前朝故臣,按照惯例,清朝要坐稳天下,都是要利用前朝故臣的。他们不懂华夏文化,离了前朝故臣将寸步难行,当然不是所有的故臣都能得到重用的,要有所选择。那么,他就是理所当然的首选!因为他是南明故臣中不被重用却很有才华的一个,谁不知道他是一方名士?”想到这里,他就很有一点“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了——这回却不是装的。

他在爱妾的面前却不得不装,这是十分痛苦的。

本来在复社诸公面前装装慷慨激昂,只是为了抬高身价,至少也让新的主子知道自己的影响力。岂知首先就是自己的爱妾认了真。这令他十分被动,不仅要在昔日的文友面前扮演一个“爱国志士”的角色,而且还要在爱妾眼前充当一个要“为国捐躯”的英雄。在众人面前扮演角色他已经习惯了;可是在爱妾跟前作这种表演,还是不太多的。朝夕相处,口是心非,假惺惺的,他自己都觉得很难受。本想慢慢地向她作点解释,谁知清兵进军太快,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虎踞龙盘的石头城。

柳如是要兑现诺言,把他拽到了小船上。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生死关头。

船上摆着几样南京著名的冷肴,还有一壶钱牧斋非常喜欢的绍兴黄酒。

柳如是对着酒壶发呆:她百感交集。此时此刻,四年来的种种往事可说是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奇怪的是,她想到的全是郎君的种种好处,那些龃龉引起的不快全都一扫而光。多少个清冷的月夜,当时她是不乏怨艾的,可此刻留在记忆之中的全是温馨的怀念。这种情愫,令她感到人生实在是非常美好,活下去的愿望特别强烈。“人到死时真想活!”她留恋绛云楼。但是,不能苟活呀!清兵已经入境,生死必须抉择:要么投降,要么死节。要做一个人,不能大节有亏!她不再犹豫了。

于是,她斟满了酒,递给了钱谦益,然后,将自己的那一杯也斟满了,举杯说道:“妾身本极下贱,流落青楼,得以与钱君相识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以与君同死,死而无憾!”

钱牧斋大为感动:无论如何,这是一场揪心扯肺的生离死别呀!在这样的时刻,柳如是表现出来的真挚,铁石心肠也会融化为满腔柔情。他把柳如是紧紧地搂在怀里,用热吻表达他的感激。

月儿已经偏西,一壶酒也已经喝光。柳如是率先站了起来,拉着钱谦益要一起投湖:“死节的时候到了!你还犹豫什么?”

这一提醒让钱谦益从酒意里猛然惊醒过来,他赶紧缩回了脚步。尴尬片刻,蹲下身来,用手搅了搅水,也缩了回来:“哎呀!太凉!我身体不好,年老体弱,受不了凉水的长期浸泡。”

“你后悔了吗?”

“我只是怕水凉。”

这是什么理由?柳如是欲哭无泪。他知道丈夫已经反悔,而这又是不能勉强的。她很恼怒,可说是满腹悲凉,但是,面对如此苟且偷生的丈夫,她又不能指责,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指责的勇气。就十分无奈地说:“你怕死不要紧,但是,一定要大节无亏!我可以跟着你隐居深山,超然世外,一定不能侍奉新朝。别忘了,你是大明故臣!”

钱牧斋唯唯。阴盛阳衰!

谁也不曾料到的是——

这个钱牧斋竟然冒着倾盆大雨,跪在路旁,迎接多铎的大军入城。多铎骑着高头大马,仰着傲慢的头,目空一切,对雨中这些归顺的臣民视而不见。他进了临时的王府很久,才传出话来:“让降臣中的大官晋见。”

果然不出钱牧斋之所料,他是降臣中最大的官儿。可惜新主子并不体恤他的“年老体弱”,让他在雨中跪得太久。他站起来的时候,竟然头脑发晕,一时没有站稳,摔得越发像个“落汤鸡”,半点官威官仪都没有了。

他战战兢兢见了多铎,多铎轻蔑地盯了他一眼,并不赐坐。有人附在多铎的耳边低声说:“这是江南著名的名士。”

“名士?什么名士?会养马吗?”多铎不屑地问。

钱谦益好不尴尬!他向来十分看重自己的名士身份,为了这个“名士魁首”的声望,真是不遗余力。岂知“携此巨款”投奔了新主子,新主子并不买帐。他在尴尬之后,不无反感地回答道:“我只会作诗!”

“诗?”可惜他的新主子连“诗”都不懂,误解为“屎”了,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那玩意儿还用得着作吗?谁不会?我吃饱了就是满肚子‘诗’。”

钱牧斋啼笑皆非,但却无话可说,只能唯唯。

还得有人在多铎的耳边解释。多铎听明白了,未免有些恼羞成怒,就“倒驴不倒架”地说:“一个屑样!大粪还可以喂猪,他那诗就只配亡国。一个明朝就弄了这么些哼哼呀呀的奴才来当官,不亡国就实在没有天理了!”

“一代名士”受了奇耻大辱回到了自己的家,却又碰上了另一件让他挠心的事——

柳如是心境非常苍凉。丈夫贪生怕死已经令她绝望了,更何堪让她也跟着威信扫地!柳如是成名以后,往来的都是标榜气节的复社中人,她之所以风尘仆仆地奔了去自荐枕席,并不是欣赏他的满头白发,而是因为他是众人敬重的东林党魁。后来,因为投身马阮,复社君子中颇有微词,她知道丈夫没有过够“官瘾”,只能为他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但是那毕竟还是本朝本土的事儿。可这次,是背叛祖宗啊!一再折节不说,还把她拉了去大放“烟幕弹”。她柳如是失信于所有的复社志士呀!这种欺骗行径哪里是一个号称“侠妓”的柳如是所为?她痛不欲生,索性自己投水,了此一生,讨回自己的清白。她缓缓地步入后花园的荷花池塘,决心以自己的一死来促成钱牧斋的以身殉国。“郎君,郎君!难道我的死还不能唤回你的良知吗?”

很不巧,刚好被归来的钱牧斋遇上了。他赶紧召唤仆人们七手八脚把柳如是救了上来。

钱牧斋紧紧地搂住了柳如是,生怕她“以死明志”树起了一面镜子。吩咐家人,看好柳如是,一定不让她再寻短见。

从此以后,两人相对无语。当然,两人都十分苦闷,不过苦闷的原因不同罢了。

住了几天,柳如是发现刚刚回来的钱牧斋不仅剃掉了额发,在脑后留上了长长的辫子,而且神采飞扬,一扫原有的阴郁,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柳如是明白了:丈夫已经仕清!他为了当官,已经什么都不顾了。对此叛卖行径,柳如是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她一头冲进了卧室,趴在枕头上痛哭起来。

钱牧斋却手舞足蹈地进了卧室,忝着个脸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洪承畴,洪大人!他让我到北京去,委以重任!你跟着我去吧,北京可是个好地方。”

“不去!”柳如是冷冷地抛出了两个字。

钱牧斋踌躇满志地收拾行装,临行,柳如是送给了他一首诗:

素瑟清樽迥不愁,拖楼云雾似妆楼。

夫君本志期安桨,贱妾宁辞学归舟。

烛下鸟笼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

可怜明月三五夜,度曲吹萧向碧流。

谁也说不清这是留恋?还是决绝?反正柳如是就是柳如是,她没跟着满怀功名前程的丈夫到政治中心去谋得自己的什么荣华富贵,而是留在了江南,走自己的路。

洪承畴来到了江南,按说,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可是令人十分惊讶的是,既没有前呼后拥,也没有夹道欢迎,而是悄没声息地找了一个不太大的客栈安营扎寨。当然戒备森严,不仅沿途放了许多暗中的“眼线”,而且封锁消息,只有不多的上层官员知道他的行径。

他害怕呀!不光是怕“刺客”,更怕民众目中的光——那光更“刺”得他难受。自古的官儿出巡,都要“清街”,打着“回避”的金牌,一点也没有妨碍他们标榜自己是如何“亲民”,其原因大半不是怕“刺客”。既然已经“亲民”了,哪里还有“刺客”?他们怕的是民众的眼神。眼神总不至于触犯王法吧!

洪承畴来得如此神秘,甚至有些鬼鬼祟祟。事出有因,直接牵涉着北京中枢。他老谋深算,有着长期的打算。

临行之前,他与孝庄皇太后告别。

“事情已经定了!你就安心地去吧。”一见面,孝庄就不无哀怨地说,“皇帝的事,我会替你严加管教的。他近来进步很大,先生功不可没。”

“哪里,哪里!是少年天子聪慧过人,微臣焉敢贪天之功?”

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可心里面却各怀鬼胎。

对孝庄来说,这个洪承畴已经变成了诱人的“鸡肋”。她靠“色诱”招降了洪承畴,在皇太极活着的时候,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在皇太极面前,她是功臣。替夫君解除了燃眉之急,令她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在洪承畴面前,洪承畴是她的俘虏,她对自己的姿色越发自信。她很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汉族男人,跟多尔衮那样的粗野男人相比,洪承畴更能满足她的情感需要。所以,她常常带着一种戏谑挑逗这个大学士,反正他是皇帝的老师,关心儿子的学业是她作为一名母亲的天职。她常常借故把洪承畴拉进自己的寝宫,与之春风一度。这个洪承畴尽管战战兢兢,但是却恰恰因此而分外有趣。

但是,情况发生了变化:与她紧密相关的两个男人,丈夫死了,儿子也许因此而突然长大了。

按说,她成了寡妇,绣床上,已经排除了障碍,她可以尽情享受一个女人的乐趣了。她又是皇太后,谁又敢干涉她的自由?她是一个不受任何束缚的“女强人”。

但是,她处在了权力中心。即使只是男男女女,床上翻滚的事,也不能不受到权力争夺的制约。

皇太极死了,洪承畴不再是“第一宠臣”。当然,现在南征的大业还远没有完成,还离不开这个洪承畴的运筹。但是,孝庄知道,多尔衮决容不下这个“情敌”。按照满人的规矩,她是要下嫁多尔衮的,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她自己的皇太后的凤冠。“满汉不同婚”,她尽管也提倡学习汉人,但是决没有勇气嫁给一个汉人。让这个洪承畴继续当自己的情人?这个洪承畴比狐狸还精。皇太极的丧事一完,他是死活都不肯到她的寝宫里来了。在大庭广众他也谨小慎微,常常是她问三句,他答一句,而且声音很大,生怕在场的人听不到似的。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说一点私房话?

何况,这种关系也必须了断。儿子确实是聪慧异常。他对汉人的一切都兴趣盎然,对“孔孟之道”仿佛是渊源有自,不仅一点就通,而且常常有所发挥。他完全接受了汉人的伦理道德规范。如果发现了母亲与师长的蛛丝马迹,那还得了?

她正要寻找一个时机来跟洪承畴挑明,刚好,多尔衮找她商议派洪承畴南去,当然乐得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