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经历了短暂的萧条之后,又开始了它畸形的繁荣。战前那种恐怖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来得非常凶猛,去得也异常迅速。事情就是这样:政治决斗带给普通百姓的无穷灾难很快就被忘却,人们总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恐怖只能是暂时的,改变了一时的节奏,很快就依然如故地流淌下去。
洪承畴找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茶馆,接见江南的两个名士。当然周围有很多便衣卫士,但是茶馆里却非常冷清。
钱牧斋一见洪承畴,立即慌得手足失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炙手可热的洪大人才好。洪承畴在投降清朝之后,仍挂兵部尚书头衔佐理军务。可是又主要担任顺治皇帝的老师,然而又没有“太傅”的封号。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些了,赶紧跪下来叩头才是最正经的,他立即扑伏在地。
不料洪大人却表现得非常谦恭,慌忙把钱牧斋拉了起来。边拉边说:“你我同僚,何况这是私人谈心,怎能行如此大礼?”
在秦淮河上茶馆相见,是洪承畴刻意安排的,他经过了深思熟虑才采取了这个步骤。
宾主坐定之后,洪承畴率先开口:“牧斋翁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在北京就非常仰慕。今日有幸当面请教,实在是高兴万分。希望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对洪某不吝指教。”
钱牧斋哪敢指教?他心有余悸,还不知道眼前这个洪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只是忐忑不安地望着龚定孳。
这时候洪承畴才想起来还邀请了另一位客人,就赶紧与之打招呼:“定孳兄是江南名士。诗词为一时之冠。佩服,佩服!”
龚定孳本来就有“小鱼栓在了大船上”的自卑,自己才是个多大的官呀!七品知县!怎能跟朝廷大员一起称兄道弟?虽说“鼎革”,但是尊卑有序是不能改变的。他正惶恐得不可名状时,却见洪大人夸奖他了。他就越发不知所措了。
洪大人莞尔一笑:“二位不必拘礼!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吧!咱们三人有着完全相同的经历,都有无法对人言传的苦衷,都是所谓的‘降臣’,今天凑在一起,倒倒苦水。不知二位怎么样,我是被憋闷得太久了,真想一吐为快!”
他这一说,两位客人才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龚定孳率先“思想解放”,一张嘴就是怨气冲天:“凭什么叫我‘流贼御史’?不就是因为那李自成封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吗?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好处?白赚了一个不雅的名声,我算是倒霉透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龚定孳说得过分直露了,钱牧斋委婉地打断了他,说道:“其实,许多时候,身不由己。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只是一个方面。‘时势造英雄’才更接近真理。”
“好一个‘时势造英雄’!”洪承畴突然欢呼起来,赞扬道,“愿闻其详。”
钱牧斋略一扭捏,就侃侃而谈:“这首先就要分明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比方不久前所谓‘壮烈殉国’的史可法吧,‘咔嚓!’一刀,何其痛快!可是却把扬州的民众扔进在血泊之中。而如我等,忍辱负重,却保全了六朝古都。‘长痛’还是‘短痛’?‘短痛’是用众多人的鲜血成就了他一个人的美名;‘长痛’是用一个人的精神折磨来成就众多人的太平生活。你说,到底谁是真正的英雄?”
“妙哉斯论!”洪承畴热烈地赞扬,“真乃千古绝唱!”
龚定孳也不甘落后,赶紧顺风扬旗:“昔南宋之所以能够偏安,而且延续赵氏的天下近百年,不全靠秦太师吗?可他却背着千古骂名!试想他跟岳飞一样,还会有一个富饶的江南吗?”
“妙论,妙论!”洪承畴非常高兴逢上了难得的知己,就一下子丢掉了官场的矜持,也畅所欲言了:“每到‘鼎革’,天下的志士仁人就特别多,慷慨激昂的言论尘嚣甚上。其实,空话谁不会说上两句?我相信两位都是唱过高调,本人还曾浪得过崇祯‘国祭’的虚名。但是,内中的酸甜苦辣,决非局外人能知。今日有幸聆听二位真知灼见,真是吐尽了满腹浊气。”
这时候,那“两位”才突然想起了眼前这个人物的不凡身份:他曾经被前朝皇帝“活祭”过呀!还是新朝皇帝的老师,现在又操纵着江南的生死大权。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方才那些言论尽管都是肺腑之论,在三五知己面前说说,未尝不可,但是在权臣面前直抒胸臆,就难免孟浪。这时,他们才想起了谦虚,于是连连说道:“我俩是何等微不足道的小人,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
“二位实在不必过谦,都是江南名士。特别是牧斋翁,更是江南文坛的领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更为朝廷所器重。我们即将成为同僚,正该互通声气,建立友谊才是。”
洪承畴说此类话语,驾轻就熟,说来得心应手,十分自然。但是,他的内心,却是已经反复掂量过了:这个钱牧斋实在不能留在江南,留在江南必成后患!按说,他们之间已经毫无芥蒂,成为“知己”也并非难事。他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一个人才,作为“江南头羊”为他四处张本。眼前看,这个钱牧斋又驯服得确实像个小绵羊,是一个十分难得的人选。但是,这种人又是不可控的,因为他的野心太大。洪承畴已经对这个前朝故臣的情况作了详细的调查。确信:别看他眼下老实得不可名状,那是因为他落魄,不得不“韬晦”而已。一旦羽翼丰满,他的政治才能、他的社会影响、他在江南庞大的关系网都会发挥巨大的作用,成为自己的威胁。与其在江南留下一个“潜在的敌人”,不如把他送到北京,向朝廷献上一个“知名的顺民”,显示我到江南,立竿见影。至于“江南头羊”的角色,当他一听说龚定孳回到了江南,就打定了主意:候补的人得来竟然毫不费功夫。
于是他鼓动如簧之舌说道:“国朝新立,思贤若渴。天下英才,老小咸集。先生大才,留在江南实在是大鹏陷于泥淖,过分委屈了。不如到中枢去,直接向皇帝陈说经略,那才是大展宏图的呀!”
此言一出,不啻是在钱牧斋的头顶响起了炸雷,他顾不得谦虚了:眼前的处境是那么令人寒心,多铎的侮辱刻骨铭心;未来的前景是那么诱人,他必须抓住机遇。于是他乞求地对着洪承畴说:“可惜无人引见。”
洪承畴窃笑:“这个官迷,果然信以为真。”但是不妨给他一个“高帽子”戴着。就说:“牧斋翁有经国济世之才,当个宰相绰绰有余,我将竭力推荐,自信在朝廷那里,说话还是有一点分量的。”
“那就太感谢提携之恩了!”钱牧斋真的是感激涕零,如果不是龚定孳在场,他一定能跪下来向洪承畴叩头谢恩。
当然,洪承畴不会忘记龚定孳,对这个“候补头羊”也关怀备至:“定孳仁兄也是大才,就留在江南吧。与我一起共创平定江南的大业,我多有借重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这就是钱牧斋兴冲冲回家的背景。他自以为已经攀上了高枝,要到北京去过过“宰相瘾”,当然兴高采烈。不过,这次柳如是不奉陪了。
六
如何处置弘光皇帝?
“杀掉!”多铎连想都不想,“这还有问题吗?”
“就那么简单?”
“当然,一个槽里栓不住两头叫驴,天底下还能有两个皇帝不成?”
“怎么杀?”
“咔嚓一刀就完了。”
“不!”洪承畴提出了不同意见。
他设法说服这个桀骜不驯的亲王:“亲王生擒南明皇帝,这是所有亲王都不曾有的功勋。就在南京悄无声息地杀了,亲王的功勋也就不为朝野所知,睿亲王(多尔衮)想把这盖世功勋昭示于众也不可得。”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多铎第一次虚心地向洪尚书征求意见。
对此,洪承畴早已胸有成竹。只能模仿多尔衮进北京的故事,在南京重演“优待明室”的故伎。这就是“历史惊人的相似”。将弘光送到北京去。在他来说,这是一举双得的好事:江南的人会改变“北兵只知杀戮”的印象,北边的人也可以看到他巡南的成果。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侃侃而谈:“按照中土的规矩是要‘献俘’的。我想摄政王一定会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来昭示你的功劳。他要据此向诸多的亲王、贝勒证明,你在治国的经略大计上,一点也不比他人差!”
多铎并不缺少政治智慧,他是一点就通。马上说:“将他礼送北京?”
“然也!”
“还要举行一场宴会?”
“当然可以,而且不怕招摇。”
“你来作陪?”
“这倒用不着。不过我想推荐一个人,倒可能更会有趣。”
“谁?”
洪承畴附耳低语。
多铎听后哈哈大笑,连说:“妙!妙!亏你想的出来。”
两人心照不宣,同时振奋。
多铎又提了一个问题:“如此一个有趣的事,旁边总该有个文人才好,不然怎么凑趣?岂不大杀风景?”
“文人倒是俯拾皆是,眼前就很现成。到时候我让一个叫龚定孳的来就是了。”
到了那天,多铎举行宴会,送别弘光皇帝。谁也没有想到:作陪的竟然是皇太子!满场皆惊。
多铎真会恶作剧,偏偏要把皇太子放在弘光之上。弘光名义上是主客,却屈居下座。
众人知道有好戏唱了。果然多铎张口就问:“你们叔侄在这里相会,用不着我来介绍了吧?”
好尴尬!怎么说呢?说不认识,多铎的安排已经警告了他这个阶下囚、惊弓鸟;为了向这个杀人魔头乞命,只能认下这个侄子,可这个弯子又怎能绕得回来?当初他是死活不认这个皇太子的。这口怎么开?
他不开口,多铎却不让他沉默下去。突然声色俱厉:“怎么?不认识了吗?”
“认识。”弘光下意识地说了实话。
“那为什么从前说不认识?”
弘光无话可说了。
多铎好不得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们这些上层汉人,都会花言巧语,把自己打扮成父慈子孝的角色,其实,只要涉及到了权力,别说叔侄,就是亲爹,照样出卖,我就是要看看,你会怎样解释你六亲不认的举动。
他有一种胜利者的快感,非常强烈。
龚定孳狐假虎威了:“你焉敢不回答亲王?”
“我……他……他不用原来的名字。”弘光皇帝终于找到了“理由”。
“他在逃难途中,改名换姓是非常自然的。你难道连这一点都没想到吗?”多铎哑然失笑。
“是,是!罪臣愚钝,愚钝!”弘光皇帝可找到了表示“谦虚”的机会了,不仅伶牙利齿地赶紧称臣,而且把罪状化解为“愚钝”,那是绝大的智慧,殊不知,“大智若愚”乃官场制胜的“不二法门”,唯有“愚且鲁”,才能“无灾无难到公卿”。
然而,多铎当场戳穿了他:“你不是愚钝!而是过分聪明了。利令智昏,权欲熏心,才做出灭绝人性的事情来。”
说罢,他洋洋得意,扭头问龚定孳:“我说的怎么样?”
龚定孳乐得大拍马屁:“真知灼见,值得永垂历史。”
“他说什么?什么‘屎’?怎么弄的,这些汉人名士认了几个字,就喜欢‘屎’!前面有个钱牧斋,今天又出来个龚定孳,在他们那里,‘屎’也变成了香的吗?”
无人敢笑,有人附耳低低解说。于是亲王大为光火:“这就越发是‘屎’了,不!连‘屎’都不如!只是一些屁味!”
众人不解,多铎就发挥了他对历史的卓越见解。
“什么是历史?按你们的说法就是过去的事弄清真假。这可能吗?比方眼前这个太子,是真是假?同一个弘光,一会儿说假,一会儿又说是真,到底哪一个对?还有,如今是我说是真,哪一个又敢说是假?你们把本来就是一塌糊涂的老账瞎翻腾,还给了一个好名字,叫着什么‘史’,显示你们识两个字不是吗?”
众人茅塞顿开,龚定孳又趁机说道:“透彻,透彻!实在是太透彻了!把所有的历史学者的画皮统统揭了下来。何信史之有?”
多铎又不明白了,还得人对他解释。
他又无师自通:“老王婆子卖瓜——自卖自夸。还有一个王婆子说自己的瓜是苦的吗?说白了吧!所有的信史都是拍马屁的。比方今天,我明明对你们所说的历史一窍不通,你们记今天的历史还得把我说成一个历史学家,仿佛我研究了多年的历史似的。”
这未免让在场历史学者过分尴尬,就有人小声嘀咕。
“大声说!”多铎威严地喝道,“有屁快放!”
谁敢放?个个都噤若寒蝉。
还是龚定孳不愧名士,他大着胆子说:“历史学家都是明白历史的——”
“狗屁!”不料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多铎喝断了,“他们也配明白历史?我告诉你,所有识字的人都不配知道历史,就因为他们识几个字,只会瞪着眼睛撒谎,马屁经常拍的不是地方。他们千方百计想讨好权贵,却又假装清高,所以所谓的明白,都是糊涂,都是放屁!”
一席话说的那龚定孳进退两难。但是他毕竟侍候过三个政权,是“三朝元老”。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说:“受益匪浅”。
只此一点,就足以证明他在后来不断地升官发财,圆了顾横波当“诰命夫人”的梦,决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