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胆怯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双睿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显然他是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洪承畴一看:“坏了!”此人非同小可,一定是他们当中的头面人物。此人的社会阅历显然十分丰富,就仅仅凭着一双筷子能识破主仆这一点,就不能小觑。今天的这场审讯,显然也是他导演的。“我面对着不凡的对手了。”
洪承畴在紧张地思索着眼前的处境和自己的对策。凭着他特有的官场智慧,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掌握在眼前这个长衫手里,他必须讨好这个人,只要他略发善心,他就可以死里逃生。大丈夫能屈能伸,“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于是他决定“投奔”丐帮了。
于是他反攻了:“你大概就是‘及时雨’李大哥吧?”
“哼!秀才伎俩,王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是我来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见对方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洪承畴越发认定了长衫就是他要寻找的及时雨。于是就用十分讨好的口气说:
“一个崇拜李大哥的人!”
“你也会崇拜江湖上的领袖?”
“当然!”洪承畴真的把眼前的人当作了及时雨,就当机立断,决心大拍马屁以讨好,“谁不知道李大哥古道热肠,有求必应,是民众的大救星?只要受了委屈,或者灾难临头,只有找他才可能冤枉尽伸,消灾变福。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恨不得天天顶礼膜拜才好。”
“难得你这份诚心,看来,你不是官府的探子,我误会了你。”长衫明显地消失了敌意,倒出了那唯一的椅子,让伪装的乞丐落座。
不料那乞丐不仅没有落座,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终于见到真佛了!李大哥呀,李大哥!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长衫不得不自报家门了:“赶快起来!我不是你要找的及时雨,而只是他手下的二流角色。我叫冯承栋。”
“什么?你不是及时雨!”洪承畴像一个皮球似的,一下子弹了起来,立即恢复了习惯的矜持,但是也掩盖不了他满腔的失望。
这一变化显然躲不过冯承栋的眼睛,他判断道:“这一定是个官场人物!过分势利眼了。”于是也收敛了热情,说道:“及时雨是我们江湖的领袖,你想投奔他吗?”
“当然,当然!”洪承畴一看,大事不好,深悔方才不该爬起来得太早,于是赶紧恢复对长衫的毕恭毕敬,连连称是。
“那好,你就必须接受江湖上的规矩,换句话说,就是得认同我们的文化观念。”
“认同,认同!”
“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也肯吗?”
“当然!我要是藏着,掖着,天打五雷轰!”
“可你到现在还不肯自报家门!”
“我……”
洪承畴万分作难了。他是被“官场文化”熏陶长大的,在“官场文化”里如鱼得水,而官场文化最大的,也是最基本的特征就是说假话。人话本来就不多,却偏偏要不断地说话,无可奈何,就只能说假话,他说假话是游刃有余的,此刻就越发不能说真话了。他在顿挫之间,还是不能战胜自己的文化本性,沿着官场文化的惯性,很快就决定了自己的对策。
“我叫仇承宏,是江陵府里的一个小小的书吏。”
这个谎话立即又博取了冯承栋的好感,他马上说:“我也是书吏出身,大家都是怀才不遇。惺惺惜惺惺。”
洪承畴暗自庆幸:“遇到了一个‘心不设防’的人,太天真,能升官才怪呢!这一定是个不得志的秀才。”
果然,冯承栋自以为遇到了同类,就扒开了自己的肺腑说道:“我也苦读十年寒窗,何尝不想去伺候皇上?但是性格决不适应官场,就只好改换门庭,伺候‘乞丐皇帝’了。
“乞丐也有皇帝?”
“怎么没有?我告诉你,‘乞丐皇帝’比金銮殿上的皇帝更威风,因为他更重要。”
这次轮到洪承畴大惑不解了。
冯承栋很自信地解释:“皇帝也有一个团伙,没有他,这个团伙就寸步难行,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之谓也;江湖上更得抱团,因为他们都是一些弱者,既没有军队,又没有仓库,不抱团就一天也活不下去。老大,就是你要找的及时雨,就是我们公认的皇帝。老实讲,那金銮殿上的皇帝,没人真正地尊敬他,他的所谓圣旨决不及我们丐帮皇帝放一个屁!丐帮皇帝才是我们心目中的真正偶像,因为他讲仁义,说真话。他说弟兄们,就真的把大伙当作哥们。金銮殿上的那个,有一句实屁吗?”
不知是因为这话说得洪承畴心服口服呢,还是出于讨好的本能,就听得洪大人打破了一向的矜持,有点忘情地高叫:“痛快!痛快!快人快语,让人尽吐胸中块垒,该浮白一大杯。”
这令冯承栋十分高兴,因为在他的生活圈子里,还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的这些话语。他虽然对自己的“乞丐文化”情有独钟,但是,自己的乞丐同伙却只是些浅思维的群氓,说不出有关文化形态的几句话来。他是这个群体的秀才,因而十分孤立,在正面看他,他是主流社会的叛逆者,可在江湖社会里,他又是凤毛麟角。所以他在实际上,充当着“军师”的角色。
这时他就问道:“你有什么委屈?为什么不去找官场?”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洪承畴继续讨好眼前这个落魄的书生。
“说的好!不想你还能说市井的俗话。”
“唯有市井,才有真话。”
这句话更博得了冯军师的好感,于是便把“江湖文化”的真谛发挥到了极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江湖上的规矩。把你受的委屈说出来吧,你也甭找老大了。不是太大的事,我就可以替你做主。”
洪承畴狐疑地望着冯军师。
“老大正在忙着办一件大事。”
于是,洪承畴就把早已编造好了的谎话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女儿,不幸流入风尘,改名换姓叫做董小宛,成了秦淮名妓,好容易寻找了一个正经人家,不想却被杀人魔王多铎硬抢去了。她度日如年,我不能见死不救。多铎的势力太大,谁也不敢惹他。这才想到了江湖好汉,希望江湖英雄能救她于水火,我这里给众位好汉叩头了。”
他半真半假地泣诉着,说完,真的重新跪了下来,非常虔诚地磕头了。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洪承畴为整个官场当了榜样。
就这样,洪承畴洪大人不仅寻找到了清江浦一带最有实力的丐帮,而且与他们建立了秘密的联系。那冯承栋还跟洪承畴交换了庚贴,结拜成“异姓兄弟”,实行了另类“官匪勾结”。
“冯兄,我俩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承’字,这是天缘巧合。不可违天,咱俩八拜对天盟誓吧!”
“何誓?”
“三国时有‘桃园结义’,我俩如法炮制,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过分天真的冯军师自然无不从命。他按照洪承畴的安排作着目空一切的事。
三
机遇很快就来临了,多铎奉旨回京。
公开送行的一切都是洪承畴洪大人安排的,秘密送行的一切也是洪承畴洪大人安排的。不过是“绝密”状态。
多铎要把美人带到北京去好好享受,洪承畴就告诉冯承栋:“人在第十五辆车子里,当天夜里住宿在苏州,大约在申时入城。”布置安全保卫的是他。布置拦路打劫的还是他。
于是就在苏州城外,发生了一件“另类”抢劫案:先是一大群乞丐不顾军士的拦阻,硬是要围观亲王行头的丰盛,接着又喊叫起来,要见亲王掠夺来的美人风采。及至亲王觉醒过来,大喊“快去保护董氏”的时候,那第十五辆车子早已有人光顾过了——里面的美人已经不翼而飞,留在里面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董小宛被众人簇拥着离开了现场,又被两个人带领着来到了一条小船上,小船摇到了湖边的一个小岛。登上了岸,便见到了一座非常气派的宅院,掩映在绿树繁花之中。走近了,大门洞开,几个修饰得很整洁的妇人迎出来,把她领进了一间陈设精美、富丽堂皇的卧室。其中一个说道:“夫人受惊了!赶快就寝吧!我等就在门外。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就行了。”
“这是什么地方?”
“难道夫人不知道吗?这是老爷特地为你安排的——”
“告诉你家老爷!他抢得了我的身子,决抢不了我的心!我的心是属于我的丈夫的。多铎抢不去,你家老爷同样抢不去!”董小宛几乎在喊,那几个妇人赶快躲到了门外。
在室内的董小宛真的是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心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常言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一点不假,自己不就是因为长得俊了一点吗?就一生劫难,接二连三。刚刚在狼窝里备受苦难,又来到了这么一个不知是狼窝还是虎穴的地方。等待自己的又是一个“老爷”。她与“老爷”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厚爱?凭着她的人生体验,他知道所有的“老爷”对年轻的女人,都不过是“猎色”而已。“这是个什么地方”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在哪里她都是男人掌心的玩物。
一种绝望的情绪深深地笼罩着她,主要是因为冒辟疆。她让龚定孳捎口信已经这么多日子了,可是一点音信都没有。不会是送不到吧?就是送不到,那龚定孳也总该有个回音呀!他两面的地方都知道,而且也知道她度日如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联想到冒辟疆前前后后的表现,她非常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冒辟疆不可靠!为了怕自己精神崩溃,她才一再地高喊:“我的心是属于冒公子的!”
不料,“老爷”对此的回答却是,让佣人捎来了四个字:“少安毋躁”。这个“老爷”究竟是什么人呢?
成串的疑团凝铸在董小宛的心头,这时,她就更多地想到了慧清,师兄的话就响在了耳旁。是的,命运如何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难道还有什么生的留恋吗?她很想以死明志,可惜,身边竟没有一点点硬的东西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床铺是软的,被褥是软的,连墙都有厚厚的帐幔。
她完全绝望了,像一只羔羊,在等待着他人的宰割。
“老爷”一直隐藏在幕后,他也决没有闲着。
听到董小宛的誓词之后,他犯了思索。这位兵部尚书如今把《孙子兵法》都用上了,不过,此次是用来攻克一个绝望的弱女子的心灵。“兵圣有所教导:不战而屈其兵,是为上策。今我要‘不怒而夺其志’,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老爷”就是洪承畴洪大人。此刻,他早已不再是不会拿筷子的仆人,也不再是灰头垢面忍气吞声的乞丐,而是颐指气使的尚书大人。他恢复了常态,而且因为多铎已经北去,他总揽江南的军政大权,越发显得志得意满,不可一世。是的,江南的生灵生死予夺,他正在向权力的更高峰攀登。
当然他也十分忙碌,要在政治、军事两条战线上同时作战。军事上并不顺利,福王政权虽说已经灰飞烟灭,马士英在太湖被俘遭杀,阮大铖也在浙江乖乖投降,但是,民间的反抗实在是摁倒葫芦起来瓢。还有一些已经降清的前明官吏,反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举旗造反。他这个总理江南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说不定哪天就会因为某种原因而获罪。脑袋搬家是非常容易的事,他在提心吊胆。为了提高自己的保险系数,他必须“玩政治”,但是,“玩政治”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他必须接受“历史遗产”,面对已经形成的事实。
现在他所面对的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他绝大的筹码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已经为情所伤,还在执迷不悟。人的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尤其是一个已经做了人妇的女人。
他在琢磨对策,决定先从女人自认的“靠山”人手,于是找来了钱牧斋给他留下的龚定孳。
“说说那个冒辟疆的情况吧,不厌其详。”
龚定孳罗里罗嗦说了一大堆,洪承畴只对一点感兴趣:“你说他在董小宛病重的时候,把女人扔在破船上,赴南京去赶考?”
“不错,我跟他同行。”
“好!”洪承畴情不自禁地击掌称快,在内心里感到非常庆幸,“一个官迷!只要你想当官就好。”
不过,嘴上说出来的却是:“我真怕他当真是一个名士,不想当官,当官的拿他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龚定孳大惑不解:“哪个男人没有功名之心?”
“所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决定收服这个人。你不是他的朋友吗?我把一个天大的人情送给你,要你传达我的美意,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做。”
“那我就先替他叩谢栽培之恩了。”
洪承畴在内心里鄙夷不屑:“一路货色,也是一个官迷!”不由得对秦淮河上的名士感叹万千:“这就是所谓的名士,那种不与政界要人打交道的清高,确实眩人耳目,然而,确实是鱼目混杂,让人难辨真假。一块百试不爽的试金石,就是给他一个官做,他就立即脱下‘清高’的画皮,变成了哈巴狗。混迹在秦淮河上,乃‘终南捷径’耳。”
他把这种鄙夷留在心头,只是说:“你先不忙带他来见我,让他先准备好一份休书。”
“休书!”龚定孳莫名惊诧了,“怎么一下子扯到了休书?”
惊诧之后,他无限聪明的脑袋立即恍然大悟,于是讨好地说:“大人如果看中了那个粉头,让他拱手奉送不就完了吗?一个侍妾送人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何况冒辟疆也并不是没干过。按说,这也是他应该孝敬大人的——”
“然则,那女人的心呢?”
“心?”龚定孳再度茫然。
“要让董小宛相信那冒辟疆已经恩断义绝,只能像对待‘从良’的妓女那样,把她重新卖到窑子里去。然而,我是不要‘二度花娘’的!”洪承畴任凭龚定孳误会,不跟他解释,只说“休书”,“所以,我要他的一纸休书。这张休书不能出现一个‘休’字,不!不能出现一点恩断义绝的痕迹。”
龚定孳完全被搅糊涂了:天底下还有这样奇特的“休书”吗?这不是强人所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