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绝顶聪明的奴才还不开窍,洪大人只好摊牌:“写一篇悼文对你们这些名士来说,该不会是一件难事吧!”
龚定孳不愧是绝顶聪明,很快就领会了“领导意图”,马上说:“妙着!给活人写悼词,不就是诅咒她死吗?好!是恩断义绝的另一种版本。”
“算你聪明!”洪承畴在内心里略赞了一句,但说出来的话却非常严厉。“告诉他,这篇悼文要写的情真意切,不得露出半点马脚!写好了,他不仅可以保全性命,我还可以给他一个官做。如不从命,可别怪我要他的脑袋!”
“恩公多虑了!”龚定孳继续卖弄他的聪明,“区区一名烟花,无论属谁都不会蒙受‘掠人之美’的名声——”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洪大人厉声喝断了;“从今之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烟花’二字!懂吗?”
“是,是!”龚定孳唯唯,迅速离开了总督衙门。心中愤愤:又想当****,又想树牌坊。
洪承畴却望着龚定孳的背影思索:这冒辟疆如果是个识相的,不会不明白我要这篇悼文的意图,我已经暗示得不能再明确了。这个冒辟疆一定比龚定孳聪明,因为他不曾有不顾县令身份纳妓为宠的蠢事。相信他会明白我的苦心,是想保护他不至于受到董小宛的连累。“你要跟皇上争一个女人,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也不管你是在先还是在后,都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果然住了三天,大才子冒辟疆就交上了一份令洪承畴十分满意的答卷。他呈上了千古妙文——《影梅庵忆语》,一份因为董小宛而留存在人间的又香又艳的佳作。
洪承畴大为赞赏:“好!这个董小宛已经埋在了影梅庵里了,哈哈哈哈!老夫所筹已经无碍了。”
为此,他特意召见了冒辟疆,事先,他与龚定孳作了安排。
接见是在大厅里进行的,以示郑重,但是,又只有两个人,以确保机密。洪大人自有官场的如意算盘。这场交易不同于跟冯兄的交易,那一场,需要他破费一笔银子;这一场,却需要他抛出一顶帽子。老实讲,银子和帽子,他都不在乎。官场上的银子还不有的是吗?国库枯竭了,立一个名目就会滚滚而来;帽子更如他口袋里的花生米,随便给哪一个都无所谓。所以在交易中,他总是赢家。不过,在眼前的交易中,事涉“最高”,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见面,那冒辟疆就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这太出乎洪承畴的意料了,一个意识泛上了心头:“不至于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吧?膝盖何其软哪!”他本来只是想会有一个长揖而已,因为按照规矩,秀才见到官府是用不着跪下磕头的;何况这冒辟疆还是一个一向标榜“蔑视官府”的名士!然而,此刻的冒辟疆已经匍匐在地了,他就十分蔑视:“不就为了一个官吗?‘官迷文人’都这么下作!”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起来吧!”并没有“赐坐”,冒辟疆当然不敢贸然坐下来,气氛就有点尴尬。
冒辟疆当然也是绝顶聪明的,不会让这种尴尬维持多长时间。他就那么站着开口了,一开口就是黄钟大吕,赞歌不绝。
“恩公怀管鲍之才,经略天下,天下士子,莫不仰慕之至。辟疆才疏学浅,不意竟遭际恩公法眼,劣璞而有幸成珠,实在是万世机遇。如果能在恩公麾下效犬马之力,必鞠躬尽瘁,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冒辟疆的颂歌滔滔不绝,但却看错了对象。他面对的是一个听够了“颂歌”,因而头脑清醒的老官僚。所以,他说他的,洪承畴却是“我想我的”。
洪承畴在想:“这种人的舌头都是两面的!一面滑的要命,能舔得你非常舒服;但是另一面却都是尖利的刺,一旦翻过来刺你,也很要命!”
他改变了初衷,不是吝啬那顶官帽,而是投鼠忌器:“这种人概无例外的都很贪,一口咬不上一个豆儿就会翻脸。别看他现在一口一个‘恩公’地叫着,可只要有一点私欲不能满足,他就能与你拼命。当然,小泥鳅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但是文人的一张嘴,‘癞蛤蟆跳在脚背上——不咬人,讨厌人。还是防范于未然吧。”
他莫测高深地沉默着,可急坏了“当事人”冒辟疆,还有“经纪人”龚定孳。龚定孳早就把洪大人的许诺告诉了冒辟疆,冒辟疆正等待着走马上任哩!
其实,两个都是天真的顽童,不知道官场最起码的常识——官场的承诺从来就不准备兑现的。官方的承诺绝对赶不上放屁,放屁还有一点臭味,官方的承诺连臭味都没有,你根本就用不着捂鼻子。
洪承畴端茶送客,冒辟疆只好灰溜溜地滚蛋。真是可怜!赔了夫人不说,还贴上了自己“清高”的名声。从此以后他就“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在官场看来,他是一名弃儿,一名被江南总督抛弃的“不可用”的庸人;在非官场看来,他是一个丧失了名节的小人,真如一个女人已经接客,再也说不出“贞节”的话来一样。
从此以后,冒公子就无声无息了。他自己宣称:“除了写诗什么都不会”。可那诗却无人欣赏。他之所以还没有被人忘却,仅仅因为董小宛,董小宛连接着大清王朝的历史。
四
龚定孳夹着那篇佳作——《影梅庵忆语》来寻董小宛。
董小宛已经处于“半解放”状态,她可以自由出入那座精致的宅院,到湖边去看看那波澜起伏的湖水。湖边有一个树墩子,她常常坐在上边想心事。她的心事尽管复杂,但是总离不开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新婚丈夫冒辟疆,一个是自己的梦中情人慧清和尚。可现在在她命运未卜的情况下,两个人都依靠不上。她望着滔滔湖水,潮涨潮落,心绪万端。湖边已经寒意料峭,大片的芦苇在寒风里抖动,几片浮萍在浪纹上漫无边际地飘呀飘。她想自己的命运何尝不是这些浮萍!人生的风浪起起伏伏,她都找不到“根”的感觉。她在苦苦地挣扎,但总是任人宰割。
这天,她又要出门去,却迎来了不速之客。许久不见身影的龚定孳突然出现在面前。董小宛真的是又惊又喜:谢天谢地,终于有了一个熟悉的人可以向他打听外界的情况了。
她不无埋怨地说道:“你跑哪儿去了?连个回音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在人间‘蒸发’了呢。横波夫人好吗?”
“横波倒是很好,相夫教子,别无他求。”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哩!”
“那可一言难尽。冒公子不让我来见你。”
“我知道他胆小怕事,但不会连个口信都没有啊!”
“他遇到了一点麻烦——”
“这我完全能够想到,多铎那魔鬼肯定会找他的麻烦的——”
“可现在他遇到的麻烦不是多铎,而是比多铎更大的、更难应对的——”
“你说什么?”董小宛大惑不解,望着吞吞吐吐的龚定孳,等待着他明确的回答。
龚定孳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单刀直入呢,还是迂回曲折?考虑到董小宛的执着,他决定还是绕一绕,于是说道:“你的名气也太大了,冒公子只是一个白丁,焉敢跟中枢大员抗衡?他为了避祸,不得不出此下策。诚属无奈——”
“有什么意外你不妨直说!我受得了!”
“那我就直说了!”
“说吧!‘曾经沧海难为水’。”
“那我就先给你看一件东西——”
“你这不是还在绕——”
“你先看了再说!”
于是董小宛看到了那篇佳作。
说老实话,确实是写得文情并茂,许多共同生活的细节都唤起了温馨的回忆。如果她不是当事人,一定会流下感动的泪水。可惜她还活着。丈夫不是在被窝里说这些情切切的温婉的话儿,而是形诸文字,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意欲何为,不是昭然若揭吗?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该来的终于来了!接着就有一种厌恶油然而生:亏他说的出口!她把那佳作扔在了地上,仿佛是一个蔽帚,不再看它。
“还有一个口信。”龚定孳又说道,“他十分感谢你能顾大局,识大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两分飞。’”
“够了!”董小宛已经从极度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男人的唠叨。“你们男人都特别爱惜生命。我成全他,却不是为了让他感谢。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明白了自己的价值永远只是一个贱妓!”
她的激愤令龚定孳目瞪口呆。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的新主子,麻烦你告诉他,我要先见见我的师兄。”
“你还有个师兄?”
“他叫慧清。”
董小宛赴约。她满怀着期待,见到的却不是她熟悉的身影。那人像铜钟一样稳稳坐着,这倒很像慧清;不过慧清决不会如此苍老,连背都有一点佝偻。分手这才几天,他竟然会老得这么快吗?
这是大报恩寺两排僧房深处的一问密室,布置得十分华丽,投合着时髦女郎的心理,董小宛的诧异升级:这个虔诚的和尚精神崩溃了吗?什么时候竟然如此世俗!莫非因为自己已经嫁人,他就自暴自弃了吗?这时她就感到十分内疚:自己的痴情有眼无珠,导致有情有义的师兄万念俱灰,实在是罪过。现在她前程未卜,是佛祖对她的惩罚。
这时,那身影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旁——她却完全呆住了!
呀!不是慧清?慧清哪里去了?这是谁?是自己的新主子吗?冒辟疆用一纸《影梅庵忆语》来回避自己薄幸又能避祸的根源就是他吗?这是一个更坏的坏蛋!董小宛几乎就在见面的一瞬之间就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她的经历中接触的坏人实在太多,太多。她已经做好了拼死抗争的准备。
然而,对方一张口她就解除了“武装”。那是一个充满了男人磁性的声音,很庄重,又不乏温柔;它从一个已显苍老的男人口中吐出来,很成熟,很慈祥,但是又很体贴,有一种对美貌女人的欣赏。其实,他不过就说出来极普通的一句话:“你受苦了!”然而,这样的话在陌生的男人口中是极其难得的,陌生的男人不吝啬金钱,却吝啬对她的敬重。
她对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消除了敌意,而且有了些许对长者的好感。抬起头来看这长者的脸,蓦然发现:这张脸并不陌生,反而似曾相识!是的,是的!这张脸曾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怎么能够忘记呢?
跟印象中的那张脸比较,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岁月留下的印痕也许只是在发辫上多了一点斑白,但面庞反而更加有红似白了。她有点莫名其妙的高兴:这位将领真的是越活越年轻了,当年没能侍奉他,今天又在庙里重逢,该不是一种缘分吧?想到他千方百计地在幕后动念头,说明他始终没有忘怀自己,这不也是一种幸运吗?
于是她又羞涩起来了,偷偷地望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发现那男人的一双睿目也在细细地端详着自己。
那男人又说话了:“你还是那么俊!俊得让所有的男人都动心。”
这更让女人动心了,她下意识地去看那双曾经打动过她的眼睛,却发现自己的动心是大错而特错了。因为这双眼睛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年这双眼睛里还有着某种攫取的光,这种光她在后来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已经由恐惧变成了习惯;可现在,她遇见的只是一种长者的慈祥。她仿佛只是一张没有血肉的美丽图画,很被男人欣赏,却绝对与风情无关。
她很为自己的卖弄风情羞愧难当了。
对方又何尝不是情场老手?他已经很习惯这种情调,女人的微妙变化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很为女人的这种魅力所高兴,但是想到了女人即将担负的重大使命,却决定立即改变思路。
他郑重其事地自报家门了:“我叫洪承畴。”
“啊!你就是那个威震三边的洪承畴洪大人?”董小宛也很快从“****”中跳了出来,不乏尊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