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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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余烬未熄(1)

洪承畴要带着董小宛到北京去,暂时还不可能,因为江南还有不少麻烦事在等着他。各地的起义烈火余烬未熄。

秦淮河上虽然在笙歌暂歇之后依然笑声浪语,但是,底火仍然存在,就是那柳如是也在“蠢蠢欲动”,更何况她的那些并不安分的朋友。

于是,绛云楼几乎成了爱国志士过从的秘密联络站、聚会的秘密场所。这是足以遮人耳目的,反正她是一个名妓,男人又不在家,所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柳如是可不在乎他人说什么,“不听兔子叫!别耽误割豆子!老娘生来就是一个风流种,爱跟哪个男人睡觉,你们管得着吗?”她跟来访的男人谈笑风生。

这其中有一个人十分重要,就是“明末三大儒”的黄宗羲(另两个是顾炎武和王夫之),他是复明的领袖之一,在绛云楼住了一月有余。一个多月里,他俩纵谈天下大势,痛哀故国山河破碎的惨状,每每愤激扼腕,甚至潸然泪下。黄宗羲就要到海上举事了,临别的那天晚上,就要入寝了,柳如是敲黄宗羲卧室的门。

“天这时候了,有话不能明天再说吗?”

“你怕什么呢?有女夜奔,无碍男人的名声啊!”

“我俩却是一向冰清玉洁的——”

“那就更不怕别人嚼舌头!”

黄宗羲只好开门。柳如是还讽刺地加上了一句:“君子自爱,我就不自爱吗?”

黄宗羲只能唯唯。他想起了陈子龙的话:“我看这个如是姑娘决非一般青楼姑娘可比。你看她饱读诗书却妩媚大方,柔媚的个性里却也不乏激昂刚烈。这样的女子,要么不要惹得她动情;动了情可就不是草草收场的那种人了。说不定啊,真的会追到阴间作对鬼夫妻哩!”

柳如是拿出了袖中的七根金条相赠:“君要起事,需要经费,区区薄金,只能稍补。”

黄宗羲喜出望外,心中实在为她惋惜:“钱牧斋这个老朽,实在辜负了这颗爱国之心!”

黄宗羲想到的陈子龙,是柳如是初恋的情人。

陈子龙,字卧子,著名的诗文家,操守为士林所器重。他跟柳如是一见钟情,还是在松江府的一场词讼之后。那天,一群虎狼正在大堂之上,拿着铁锁链耀武扬威,左一个流妓,右一个娼妇地大骂不止。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尽情侮辱美丽女子的机会了,所以一个个都想欣赏哀哀无告的弱女子的可怜。但是,他们大错而特错了。面前的女子虽然委身青楼,但却从不自居下贱,她不畏强权,慷慨陈词了:“我来到松江府,不贪赃,不枉法,不扰民,不害人。凭什么官府要派这样的如虎似狼的公差来羞辱驱赶我?当今天下,生民备受涂炭的惨状不胜枚举,官府为什么不去援救?违法乱纪者众多,官府为什么不去整肃?为什么独独对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大动干戈?你公差身为朝廷代表,理应堂堂正正,可谁知你们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竟然借执行公务之名,行侮辱猥亵之实。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不怕苍天动雷霆之怒,把你们的祖坟炸裂!”

“好!”陈子龙在内心里呐喊,“有胆有识,就是没有畏惧。”

他苦苦追求,终于有了一段非常缠绵的日子。

但是,正像正统的知识分子一样,陈子龙完全不会“捞银子”,他因此而只能守得住贫穷。屡试不第,报国无门,靠着岳父张家的施舍度日,怎有余赀供他豢养名妓作为外宅?所以两人在度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甜蜜生活之后,只能分手。

迄今,柳如是仍然珍藏着两人分手时的诗篇。那是陈子龙即将赴京参加会试的前夜,两人都明白,明年金榜题名,两人还有可能重新聚首。但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因为朝政腐败,像陈子龙一样有操守能士子,只能名落孙山。两人夜不成寐,柳如是索性拿出了文房四宝,匆匆写就了两首《送别》: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

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

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大道固锦丽,郁为共一身。

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

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

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这哪里像一个女人写的诗?虽然是“急就章”,但却把游侠的期待和豪情都表现得淋漓尽致。陈子龙非常感动,本来离情就使他滋味百般,现在知音又把真挚的感情寄予诗笺,他怎能不以诗唱和?于是挥毫写出了《录别》以酬情人:

悠悠江海间,结交在良时。

意气一相假,羽翼无乖离。

胡为有远别?徘徊临路歧。

庭前连理树,生平念华滋。

一朝去万里,芬芳终不移!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

出门皆兄弟,令德还故知,

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

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难分难舍呀,在“路歧”的时刻。虽然男人执着地表达了相去万里,仍然要“芬芳不相移”的决心,要白头偕老;但是柳如是却非常清醒,“万里同心”倒有可能,“白头偕老”却是痴心妄想。因为陈家虽然已经败落,但毕竟还是仕宦之门,陈子龙不能不去求取功名。然而,官场腐败,一个败落人家的子弟,此路不通!

果然,从此两人就天各一方。但是,思念还是永恒的。柳如是曾经写了二十首词,总题为《梦江南?怀人》,所怀之人,陈子龙也。其最后一首是: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陈子龙读了这二十首词之后,作《双调望江南?感旧》以答之。词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炉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才子佳人的凄婉故事多了“诗友”的色彩,使得他们的思念尤其强烈,但是真的要相见了,却并不那么容易。陈子龙为虚名所累,不愿招惹“名声不雅”的“侠妓”。他的突然造访令柳如是十分振奋,一边对着镜子重整钗黛,一边暗自得意:你到底还是来了!她想像着这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才子,在分手多年之后,一定会有多少衷情要向她倾诉,思念的甜言蜜语一定会喷涌而出。因为当初是她主动离开他的,他对自己的依恋丝毫没有衰减。

然而——一见面气氛就出乎意料,冷得毫不接茬。她本想至少能有几句问候的话,岂料一见面就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是为了大明复国才找到贵府来的!相信你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袖手旁观。”

老实讲,对陈子龙的这种态度,柳如是是不太满意的:“什么事你还没说,就让我掺和。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就一点也不想到旧情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眼圈一红,就有点怨怒地问:“你就不能先说点别的吗?”

陈子龙太了解这个女人感情的细腻了,知道她渴望自己的什么话语。但是,她已经名花有主,丈夫又不在家,自己的克制力又十分有限,一旦旧情复燃,只怕谁也栓不住心猿意马。他是故意道貌岸然的。于是立即回答:

“不能!江山社稷已经危在旦夕。没有燃眉之急我是不会求助于你的。”

“你就那么信得过我?”

“是的!我是大明帝国的忠臣,你就是明朝江山的烈女!别看你在风花雪月之中讨生活,而且有不少流短蜚长,但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你一定会合家纾难的。在这一点上,巾帼不让须眉。”

柳如是好感动:“真不愧是知音!多年不见,仍然心心相印!”就凭他这一段话,她也真想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一场。然而,都不年轻了,现在要说的又是十分重要的事,他还没有揭盖哩。于是,她就十分慷慨地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用不着拐弯抹角。这不是你的性格。”

“我准备再次起事。”

“再次?”

“是的,”陈子龙肯定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两年的经历。为了复兴明室,我先是与夏允彝共举大旗,不想事情不偕,夏允彝写《绝命词》慷慨就义,我却因为祖母尚在而背负骂名苟且偷生。”

说到这里,陈子龙潸然泪下。柳如是知道这个一向以天下为己任的汉子忍受了多大的委屈,她默默地把自己的绣花手绢递给了陈子龙。

陈子龙却推开了,继续说道:“现在,我的祖母已经归天,我没有再贪生怕死的理由,决心为国捐躯。”

“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这次举事的是辽东降将吴兆胜,手下的兵实在不多,就跟江湖上的一股叫做‘及时雨’的势力结合在一起。”

“那还不好吗?他们很讲义气。”

“他们讲的只是哥们义气,并不是民族大义。本质上还是乌合之众。”

“需要我做些什么?”

“需要钱,我就找到了号称江南富户的钱府。”

“这好说。你稍等。”说着,柳如是就从客厅里消失了。

不多时,柳如是再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打开一看,金翅金鳞的,全是首饰,足有三十多件,柳如是犹嫌不足,就把自己的耳坠扯了下来,扔在上边,说道:“这些,足以成就郎君的英名了。”

“这……不等牧斋——”

“这是我的‘私房’!谁也干涉不了。”

陈子龙那个感动啊,简直不可名状。他非常冲动地一把搂住了柳如是。柳如是也完全没有挣扎,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轻车熟路,又是思念已久的饥渴,两人很快就解衣卸带了。正在彼此都忘乎所以的时刻,却突然——

只见柳如是一下子从陈子龙的身下跳了起来,飞快地穿好了衣服,然后正襟危坐,完全跳出了****。

“你怎么?”陈子龙大为诧异,还想扑过来,却被柳如是生硬地推开了:“你干什么?”

“你?”

“我花了钱不假,但是不想嫖你这个面首!”

“可是,外界——“

“外界说我养了许多面首,哪个不当意就杀哪一个。你也信?”

“我……”陈子龙收敛了,但是十分沮丧。

不料,柳如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你这副丑态!好像八辈子没见女人似的。按说,给你一次也无所谓,可是现在我跟钱牧斋已经有了名分——”

“你就那么在乎名分?他已经变节投敌了呀!”

“唯其如此,我才更不能背叛他。”

“你该骂他!”

“我又何尝没骂过他?”

“是吗?”

“我骂的可煞实哩!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钱谦益!你真是枉读诗书了!你枉为大明臣子,亏了你还有脸面苟活在乱世!你真是死有余辜!怎么有脸见地下的祖宗?”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柳如是。你早就应该离开他了。反正只是一名小妾,跟我私奔吧!”

“不!”柳如是斩钉截铁地说,“我生是钱家的人,死是钱家的鬼。”

“为什么?他已经骂名千古了呀!”

“正因为如此,我才有责任来挽救他。你还不真正了解他,他只是一时失足,浪子回头指日可待。”

她送走了陈子龙,大哭一场。是的,丈夫变节,是她一生经历的最大打击。原本在她心目中的钱谦益,是文坛祭酒,是士林盟主,形象高大得很。现在一下子被砸得粉碎。她的悲哀是不可名状的,在昔日的情人面前不得不强做坚强罢了。情人一走,悲哀加剧,连找一个人擦眼泪都没有。

陈子龙的起义遭到了惨败,包括“及时雨”在内的大批爱国志士都做了洪承畴的俘虏,那个冯承栋也在通缉之列。

这个冯承栋听说了他的结拜弟兄竟然是江南总督,真是不敢相信世上会有总督要饭的奇闻。但是,事实却是千真万确的,于是来了书呆子气,以为官场也同他们的江湖一样,有所谓的“感恩”、“义气”、“诚信”之类,贸然求见总督大人了。

还好,总督大人没有忘记他这位“契弟”,立即予以召见。但是,召见决不是为了“叙旧”,而只是为了“忘却”。事过境迁,目的已经完全达到,那件“传奇故事”就必须从人间蒸发。蒸发之前,他必须教训教训这个不识相的小人物,以出出心头的这口恶气。

“你是读书人,干吗要跟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胶合在一起?你这是自甘下贱,玷辱斯文,罪在不赦。就算我法外开恩,也不能救你一条狗命,这是因为你不但自甘下贱,还和‘刁民’结合在一起,共同造反,这就尤其可恶,应当千刀万剐。看在我与你不是初次相识的分上,给你一个全尸,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说罢,他就厉声地喊:“来人!拖出去砍了!”

如虎似狼的喽罗冲了进来,冯承栋这才如梦初醒,大叫:“我真是发了昏,居然与虎谋皮!”

“你说对了。”洪承畴止住了那群衙役,“我还想教训他们这些发了昏的群氓几句,让他们都死个明白。”

“造反,那是玩权力,是上层官宦们的专利。读书人不想做官为宦的话,大可躲得远远的,进来掺和什么?你要掺和,就是想利用无知的群氓来攫取权力,所以十恶不赦!懂吗?”

“那些妄图造反的群氓实在被你们愚弄得可怜,他们连一个最简单的常识都忘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从来就没有把他们当人过,这是千秋万代永恒不变的。不肯接受圣人的教导,硬要到上层去掺和,可恶之至,非杀不可!”

于是,他的狰狞面目毕现:“杀!杀!********!”

冯承栋和他的大批农民兄弟、市民朋友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陈子龙作为“首犯”是要押解北京“请功”的。好一个陈子龙,不甘受凌辱,在押解的途中跳河自杀了。气急败坏的清廷鞭尸来制造“血色恐怖”,惹怒了“侠女”柳如是,她穿上了孝服,来到了河边,祭祀“丈夫”了。

这一天风并不大,可是绛水河里却碧波汹涌,河畔走来了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妇。她携带着很多香纸,娇喘吁吁。人们首先注意的是她腰间的白带子,白得十分刺目,接着就发现女人的腰身是那样的纤细,美得叫人心悸。有人认了出来:这是秦淮名妓柳如是。于是,不少人指指点点,遥望的人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