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洪承畴答道,“不过,我更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如果生在盛世,我会‘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无奈遭际乱世,只好带兵打仗,替皇上戡乱守边,成了赳赳武夫。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董小宛很为眼前的儒将叹息,是的,他温文尔雅,一点也不比秦淮河上的名士差。她早已在养父那里接受了一个观念,文人与武人是格格不入的,现在面前的却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将军。让那些名士去当兵行吗?她的好感升级,这时那惋惜就越发强烈了:“那你就该一忠到底,不该让皇上‘活祭’你呀!”
“一言难尽。”洪承畴不想一见面就说那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就转移话题,“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却不能忘记你。这不是因为你的美丽,而是因为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养父。”
董小宛更为吃惊了,他万万想不到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将居然会跟自己终生白丁的父辈发生联系。大干世界真是无奇没有。
“他们都是当代的大儒,别看在当代不为世人所知,也不为权贵所容,却是真正的学者。他们读书著述决不是为了猎取富贵,而是笃行先哲的教诲,率先垂范,为人师表。我深深地为他们的道德文章所倾倒,无缘当面聆听教导,只能以私淑弟子自居了。”
这一席话无疑更博取了董小宛的好感。她很庆幸没见到师兄,却见到了爹爹的“私淑弟子”。莫非是父亲的在天之灵阴佑着自己吗?
这时,师兄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洪承畴立即说道:“慧清法师可以作证,我为与你失之交臂是多么追悔莫及,当我知道了你是清菡居士的女儿时,你已经失踪了。我才急派慧清去寻找你。都是我不好,害得你颠沛流离,吃尽了人世间的苦头。”
“我确实是奉了洪大人的旨意才南渡的。洪大人身边不缺女人,寻找你只是为了对令尊大人的敬重。”慧清不失时机地补充道。
这些话真的是排排热浪滚滚而过,烫得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灵狂跳不已,同时热泪喷涌而出,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凭泪水在面庞上尽情地流淌。是的,她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有太多太多的眼泪只能在心里流,面庞上却是灿烂的欢笑,因为面前没有亲人。现在,亲人就在面前,她怎么能不把真实的泪水洒个够?
两个男人很沉得住气,任凭董小宛哭个痛快。
哭够了,董小宛抬起了泪眼,说道:“小宛已是残花败柳,有辱先父,更不足以侍奉大人箕帚。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愿望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会满足你,作为我的赎罪。”
董小宛再次感动了,她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强烈的依恋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他与钱牧斋相处的时候曾经萌动过,但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跟洪大人只是久别重逢,却强烈得她不得不说了。
“小宛不幸,生来就没有父爱;小宛大幸,得遇大人。大人不弃的话,愿拜大人为义父,让小宛也享受一次为人女儿的温暖,好吗?”
说罢,她就用一双泪眼热切地望着洪承畴。
洪承畴着难了:按说,这个要求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他与她却不便有这个名分。他略一沉吟,就说道:“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义父,不过那义父不是我。可这完全没有关系,从今以后,我俩的关系一定比真的父女还要亲。你的一切都由我来安排,我一定要对得起令尊大人!”
董小宛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地望着眼前的长者,但是心中明白,这个长者深谋远虑,已经把自己的未来都安排好了。
长者望了慧清一眼说道:“你来给小宛讲历史吧!就从万历年间讲起,特别是崇祯朝的事,要详细讲。袁崇焕的前前后后更要不厌其详。”
慧清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其实,洪承畴要慧清讲的,主要是袁崇焕的惨死——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幕。
崇祯三年(公元l630年)八月十六日正是中秋节后的第一天,按说该秋高气爽,但北京的天空却是阴云翻滚,不见天日。尤其是西市一带,更是阴风怒号,刑场上的斑斑血迹越发显得暗淡无光,似乎有一股冲天的怨气压抑在那里,格外的阴森可怕。,
正晌午时,从锦衣卫的大狱镇抚司里押出了一个五花大绑的死囚,他就是明朝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他在明末是抗击后金的中流砥柱,后金的开国元首努尔哈赤,败在了他的手里,最后丢了性命,怒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又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最后只好领兵冒险,绕道蒙古,突袭北京。袁崇焕闻讯亲自提兵九千,紧急弛援。盔甲上的箭镞密布,像刺猬皮一样。谁都承认,他是捍卫明朝江山的独一无二的将领,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然而——他却非死不可。这是因为他鹤立鸡群,他的英勇善战,反衬出大家的胆怯畏敌;他的清廉分文不贪,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众人的劣迹,几乎断了大家的财源,至少也绝了群臣“清廉”的名声。他是空前孤立的。
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不仅触犯众怒,而且冒犯君威。他的“擅杀”毛人龙已经惹得庞大的特务集团恼火异常,种下了杀身之祸的夙根,更何况皇太极使用了“反间计”。皇太极的“反间计”实在是“小儿科”,不过是导演了《蒋干盗书》的拙劣版。皇太极捉了一个明朝的太监,姓杨,让杨太监充当了蒋干的角色。先是布置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故意靠近“杨蒋干”窃窃耳语,却又让杨太监能够听到,那私语的内容却是最高军事机密:皇太极方才“单骑向敌”,与袁崇焕秘密接触,不知有什么勾当?第二天,特意将“杨蒋干”“纵之归”。“杨蒋干”自然把这“绝密情报”当成了周瑜帐内的“宝书”,马上向崇祯皇帝作了汇报。于是,“遂下崇焕于狱”
崇祯皇帝何至于弱智到了发疯的境界?皆因“特务政治”使然。
八月十六日,是他们收获的季节,他们豢养的职业杀手可以公开地杀人。这些刽子手平日里一个个就像药昏了的鸡,蔫头耷脑,半死不活;可一到杀人的时刻,一个个就精神抖擞,生怕那红色的头巾沾染的血少了似的,高仰着杀机毕露的头。他们把一个千古忠臣绑在了一个木柱子上,开始行刑了。手里拿着尖利的小刀,从四肢开始,一刀一刀地往下割肉,一寸一寸地片割,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然后是割胸腹,最后是掏出了五脏六腑,那颗赤胆忠心还在“砰砰”地跳动。肉割尽了,还要敲碎骨头,只留下一个头颅好“传首九边”。
这就是历史上最残暴的“磔”刑处死,俗话说的“千刀万剐”。这种酷刑用在了最忠于崇祯皇帝的袁崇焕身上了。号称“中兴之主”的崇祯皇帝自毁长城。
一个大讲“仁恕”之道的中国,在残杀起同类来,竟然是如此地残忍!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些围观的群众,他们的表现更让历史叹息——
他们从刽子手手里争相抢肉,抢到手里的就“生啖之”。抢不到手的,就花钱买,以至于袁崇焕的肉“顷刻立尽”。抢不到肉的,争抢刚开膛取出的肠胃,就那么生着就着烧酒喝,鲜血从齿颊之间流下来,还唾骂不已。没有抢到或者没有买到“生啖”的肉,只是“拾得其骨者”,也必以刀斧砸得粉碎,很快就“骨肉俱尽”。
京师的民众何以对他们的恩人如此狂热地咬牙切齿呢?令人深思的是:他们与袁崇焕素昧平生,没有任何个人的恩怨。那么,是因为公仇吗?朝廷给袁某加上的罪名是“欺君同敌”。然而,这些狂热的人哪一个是当真有“公仇”之心的?他们从来不曾真正地想过天下大事的是非。如果一个陌生的人抢了他一文钱,他们都会追出老远夺回来;可是当官的在“火耗”上多收了十文钱,他们却绝对地忍气吞声。他们思维的天地绝对地只限于“家”,而决不会扩大为“国”,“公仇”云云,跟他们祖祖辈辈毫不搭界。
他们来“凑热闹”而已。
“人家”都如此,“我不如此岂不显得我不合潮流?”何况,这“欺君同敌”还是皇帝说的!
皇帝是不会错的!何况是一个英明的“中兴之主”。是他一举剪除了“魏阉奸党”,再造了江山清明。“欺”他就是“欺”天,当然得天下共诛之。“同敌”既然是皇上亲自发现的,“杀袁”又是皇上亲自决定的,那还有错吗?大家都要争着表现对皇上的忠心,于是就轻而易举地煽动起了“狂热”,一个比一个残忍。历史就是一面镜子,光照千秋。
董小宛为这段历史激动不已。
一个月之后,董小宛突然被慧清带到了一个灵堂,供奉的不是神像,也不是牌位,而是一张发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依稀可见。
董小宛莫名惊诧,大惑不解地望着满身缟素的洪承畴。洪承畴穿着一身孝服,十分庄重地指着宣纸说:“这是令尊的遗墨。为了它,令尊付出了高贵的生命。我不能不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我的虔诚。”
“是给我的遗书吗?”
“不是遗书,胜似遗书。”慧清插嘴道,“我就是看到了它,才决心再当一次俗人的,我必须了断这段尘缘。”
董小宛狐疑地看着两个男人,就要扑过去看那宣纸,却被洪承畴拦住了:“别急!如此神圣的文书,是要拜祭之后才能读的。”
“这是你的父亲给崇祯皇帝的信,他为袁崇焕鸣冤就只能血染锦衣卫。内中的浩然正气是应该拜祭的。”慧清补充说。
这时候,董小宛已经泪如雨下了。她听命地三拜九叩之后,看那血迹斑斑的文字:
一代虎臣,威震四夷。宁锦防线,固若金汤。北虏绕道,奸谋难酬。国之长城,有目共睹,斯也为陛下所心许也。
何乃因一二阉人挑拨离间就突杀大臣?不仅自毁长城,且今天下寒心。庙堂阉人备受信任而疆场将士却提心吊胆,此风断不可长。宜杀佞臣而谢天下,昭冤狱而树正气。否则大明祖宗基业殆矣!
蕞尔小民,无缘上达圣听,但人心自衡,正史********,野史尽皆钳口。前错未远,纠正不难。望陛下善处之。
“天哪!竟敢教训起皇帝来了,还不是大逆不道?”洪承畴刚刚看到这份奏表的时候,心中一惊,很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民间秀才而叹息,及至知道了这个舍命追求真理的居士种种被视为“疯子”的事迹之后,他就刮目相看了。特别是听到这个“疯子”在赴难之前还留下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估计很可能就在他的女儿手里,他就越发想寻根问底了。在与范文程推心置腹地谈话以后,更为重大的图谋在他的心中成熟了,他就决心寻找到这个居士的女儿,派上更大的用场。
董小宛读了这份遗墨,早已哭成了泪人。以前她只听说过自己的父亲狷傲,但是决没有想到他的狷傲居然达到了“只管是非,不计利害”的地步。与她在秦淮河上接触过的那些名士迥然不同,他没有名,也没有风流,不是脍炙人口,而是默默无闻,但是铮铮铁骨却让董小宛隐隐地感到了一种自豪。
慧清仿佛在继续讲课:“袁崇焕的冤案,有目共睹,将来随便找一个读史的人都会不疼不痒地说上几句。难能可贵的是,在黑云压城、万马齐喑的时候,挺身而出,就是斧钺加身,也要大声疾呼,这才是正统的士大夫、民族的脊梁。”
洪承畴伏地泣诉:“洪某不配作你的私淑弟子。没有骨头,也没有勇气,只有苟且偷生的智慧,先生用鲜血体现了‘朝闻道夕死’的圣人之教,洪某却要为恢复和弘扬圣人之教而不遗余力。先生扬眉吐气,终成斗士;洪某却只能忍辱负重,在艰难的周旋中作一个卫士了。”
董小宛似懂非懂地听这泣诉,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降清辩护呢?抑或是在忏悔?
洪承畴站了起来,十分凝重地对着董小宛说道:“你都看到了,我想,你是居士的好女儿,一定知道应该怎么做。你是任重道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