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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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余烬未熄(3)

“女人长俊了都当不了发臊,想男人就什么都不顾了,竟找到牢房来了。”

议论纷纷,蠢蠢欲动。但是都把眼神投向“横肉”。“横肉”开腔了:“我说老头儿,你艳福不浅呐!这么着吧,咱们同在一个牢房里坐监,也是缘分一场,美人你不能独享。”

“你要干什么?”柳如是意识到大祸降临,眼泪化作了怒火,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保护不了她。官府是她的对头,法律本身就是屠刀,那些被剥夺了自由的人却恰恰无法无天,她只能哀哀无告地望着“横肉”,希望他能发发慈悲,让她逃过一劫。

“横肉”手下留情了:“弟兄们,当着人家丈夫的面,不能来真格的,大家过过手瘾也就算了。”

“女人起性了怎么办?”

“那你小子就来真格的!”

其实这种恶作剧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女人的眼神太正,任凭你手脚乱动,她就是无动于衷。十分寡趣,不了了之。

柳如是反而对着“横肉”说话了:“这位大哥,你也是被冤枉的吗?”

一开口就博得了“横肉”的好感:“你这小娘们很会说话。这么说,你的丈夫也是被冤枉的了。”

“当然。”柳如是就把自己要代夫受刑的决心,用像对待一个长者的尊重,仔细地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竞号啕大哭起来。

也许是女人的眼泪具有软化男人血管的冲击力,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宽容表现为一种成熟美,还更有可能是女人表现出来的疾恶如仇的浩然侠气,都起了作用,柳如是不仅征服了“横肉”,而且征服了牢房里的所有囚犯。是的,方才自己被群体起哄,一般的女人会寻死觅活,至少也要大哭大叫来表白自己的贞洁。可是这个女人却只是大讲冤狱,把他们全体当作了朋友。大处着眼,要寻找自救的出路。于是,初来的“编外囚犯”代替了“横肉”,成为“临时领袖”。

“临时领袖”了解到丈夫只是羁押,尚未过堂,感到蹊跷,就去要求及早审理,但是“皋司”拒绝接见。她就发动所有囚犯一齐大呼“冤枉”,用“非法手段”把“皋司”逼到牢房来了。

柳如是对官场的“潜规则”了如指掌。所有的地方官吏都仅仅是“守土有责”,他所治理的地方,哪怕是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也可以不闻不问,弄出一两件“政绩”来照常“邀宠”。尽管是民怨沸腾,怨声载道,他也可以“笑骂任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无灾无难到公卿”。但是,就怕闹出“动静”来,授人以谗言的把柄儿,影响“乌纱帽”。所以狱中的“冤枉声”就把那个“皋司”招来了。

“你们找死呀!谁在挑头闹事?”

“这怎么是闹事呢?”柳如是挺身而出,“只不过是希望大人能主持公道。”

“咦?”皋司大为惊讶,“怎么是个女的?”但是他很快也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女人了。听说她竟直接给洪大人写信,洪大人在钱牧斋的案子上态度暖昧,其源盖在于此,于是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十分棘手。

他不能不摆出十足的官威官仪:“你有什么可冤枉的?一个女流之辈,不在家相夫教子,到这里搅和什么?”

“我的丈夫被你不明不白地关在这里,你让我到哪里去相夫?”

“他图谋造反?”

“图谋?你有什么证据?”

“皋司”理屈词穷了,但是不能倒架,就恼羞成怒地说:“这是本官的事,用不着你一介小民来多嘴!”

“没有证据,你就是草芥人命!”

“反了,反了!”皋司声嘶力竭地喊,“简直就是一个泼妇。”

“泼妇”继续进攻:“我说你图谋挖皇太极的祖坟,也能够据此把你打进大牢里吗?”

在众人的一片喊好声里,“皋司”狼狈逃窜了。

其实,“皋司”不过是“代人受过”,他说了不算。不是因为钱牧斋的名声,陈子龙的名声比钱牧斋还好,仍旧照杀不误;也不是因为柳如是据理力争,在他那里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理”。他的制服不了“泼妇”,完全是因为“政策多变”,洪承畴有了更为深远的考虑:已经不是杀陈子龙的时候了,光靠着杀,也不是个办法。江南的燎原大火已经扑灭得只剩星星点点,就需要另外的一手了。他指示放了钱牧斋。

洪承畴上表要求回京,没有得到批准,因为江南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一切晏然”,他的大功已经完成。多尔衮已经得到情报,说闽浙总督郑芝龙虽然已经投降,但是他的儿子却已经接受了“延平王”的封号,正在招兵买马,图谋围攻南京。这个消息延缓了洪承畴的归程。

他就在自己的衙门里关心起董小宛的“功课”来了。

那个慧清法师说,大有长进。

洪承畴就问:“国朝的历史讲得详细吗?”

“不厌其详。”

“她对哪段尤其发生兴趣?”

“国朝初建,太祖治国。”

“这可不好。难道她对赵普老先生的教诲不感兴趣吗?”

“她是先人为主,让秦淮河上的名士教坏了。”

“怎么?”

“她的历史启蒙老师就是那钱牧斋,所以她就认为我讲的都是假的,只有名士风流、傲骨恒存那一套才是真的。”

“哼!”洪承畴不屑地说,“真真假假才是历史。你为什么不对着她讲讲危素呢?”

危素,是一个令中国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感到羞愧的话题——

危素老先生按说也是一个大学者,论级别也达到了“帝师”级,是元顺帝的老师,给皇帝讲四书五经的。论职位,也做过翰林编修、礼部尚书,算是部长级的干部了。他为官多年,真的是德高望重,告老还乡的时候,元顺帝还亲自送到郊外,拉着他的手走了十来步。于是他的身价百倍。

入明之后,他不甘寂寞,尽管老态龙钟,还是应诏当了朱元璋的翰林侍讲学士。

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中国的知识分子只有两类:一类是把知识当作修身的根本,“朝闻道,夕死可矣”;另一类就是把知识当作猎取名利的工具。什么“忠”呀,“节”呀,“义”呀,这些读书人也在大讲特讲,但是却决不会当作处世准则的。在他们骨子里,统统都不过是骗人的招牌。不在学问的大小,那些连毛笔都没拿过的,同样可以用几句貌似学问的话傲视前一类人,因为他们得到了“实惠”,不是“书呆子”。危素据说也很有学问,你想啊,能够在皇帝面前说三道四、诗词唱和的人,学问还能小吗?

但皇帝是绝少有学问的,而且非常善变。朱元璋就是在应该读书的时候,偏偏做了不念经、烧错香的和尚。所以,危素这个“侍讲”,就很难“讲”。一次他得意忘形,竞当着朱元璋的面自称“老臣”,弄得朱元璋十分不悦:“一个降臣,在我面前卖弄什么‘老’?不知天高地厚!”他马上就给这个不识相的“老臣”一点颜色看:“我还以为是文天祥在这里称老呢!”

“老臣”的脸面立即又红又白,不成颜色。

这还不算了局。越是没有文化的的帝王越会调理文化人。朱元璋岂能只说一句?他有的是点子。

元顺帝有一头大象,能够闻乐起舞,朱元璋把它弄到了南京。这头大象却不肯侍候朱元璋,任你乐声再响,他就是伏地不起,惹火了朱元璋,就把那头象杀了。于是朱元璋就借题发挥,命人做了两块大牌子,一块上面写着“危不如象”,一块上面写着“素不如象”,挂在了危素的双肩。

可怜年迈的“老臣”危素,两个大牌子几乎遮蔽了他的身躯,一左一右,恰似两颗扁平的象牙。

朱元璋尽情地戏弄他的人格,他人格的重量就是不及那两个大牌子的分量——那时的分量比起二十世纪的****年代来远远不行,尽管都标榜“尊重人才”。

慧清在对着董小宛讲这段历史的时候,特别说道:“中国的读书人,似乎都很讲究节操,但是节操与傲骨紧紧相连。要有傲骨极难,因为不仅要经受得住‘是非场’的考验,还要经受得住‘名利场’的考验。只要一想当官,傲骨就会立即变成了媚态,‘名利’放在了‘是非,的前面,就说不上‘节操’的话了。”

“难道危素不值得同情吗?”

“按佛家的说法是:难逃一劫;按俗人的说法是:咎由自取。本来就无情,何同情之有?”

董小宛想了想,觉得有理,就道:“他们需要谋生,也情有可愿。”

“不!”慧清坚决地予以否定,“主要还是因为太贪,所谓谋生,粗茶淡饭足矣。似你最崇拜的钱牧斋,他还害愁温饱吗?”

话题自然地说到了钱牧斋。

狱中归来的钱牧斋似乎被人们忘却了,他埋头学问。对此,洪承畴十分高兴:“这样的读书人多多益善!别看他标榜‘不合作’,挂着‘独善其身’的招牌,其实是吃了一点苦头,明白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道理。好,我成就了一个学者,不过也是一个废物。”

钱牧斋钻进了故纸堆,不是完全没有朋友,那个与他有着相同命运的黄宗羲就光临过他的新居拂水山庄。钱牧斋的晚年真是祸不单行,牢狱之灾接着薪燹之灾,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把精心打造的绛云楼烧了个净光,钱氏夫妇彻底告别了秦淮河。

黄宗羲也是在不断的失败之后感到了绝望。他每每与钱牧斋谈论天下大事都不免感叹万千:他很想做一名造反的秀才,却又深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这是因为他有所发现:唐太宗所说的“民可载舟,又可覆舟”的道理实在太深刻了。民是汪洋大海,所有的残暴的统治者都是压在他们身上的船体,问题在于:“士”是什么?士,只是他们之间的“浮萍”。浮萍没有根,要靠水来养活,在水里,他生意盎然,碧绿可爱,船上的统治者有时也会欣赏,只不过是一种闲情逸致,不会影响到船的前进。但是,浮萍硬要往船上挤,就只能被豢养在瓶子里,完全丧失了自由自在。非要在甲板上充大个儿,就只能丧失生机,变得干枯老朽,令人厌恶。所以浮萍是上不了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