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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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余烬未熄(4)

他明白了自己只是“浮萍”,就给自己规定了“浮萍”的反抗道路:浮萍要掀起风浪实在不易,但是不妨在舵轮上做文章,所以他也埋头学问,不过是写《明夷待访录》那样的文章,直刺君权,给统治者致命的打击。

不过,两人的作为都不能立竿见影,他们毕竟是文人。

洪承畴长吁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改朝换代总会有一些‘遗老’、‘遗少’的,并不可怕。他们成不了气候。最难调理的士大夫已经被我征服了。我可以回京了。

这次得到了批准,他要带着董小宛同行。

反常的是,慧清法师是先来与她辞行:“我知道你就要回北方去了。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尘缘未了’的话吗?现在我的尘缘已了,从此就真正地皈依佛门,当佛祖的入门弟子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尘缘’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承畴有恩于你,这你都知道了,他还有求于你,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董小宛还是莫名其妙。

慧清就说:“别忘了,他也是一个‘降臣’!他要避免危素的悲剧,用心非常深远。我夙根不坚,竟然参与其事。罪过,罪过!啊弥陀佛!”

临行之前,董小宛要求去一趟秦淮河,与自己的姐妹告别。谁知“山中方七日,世上若干年”,秦淮河已经面目全非,熟人一个也没有看到,绛云楼也是一片瓦砾。好容易才在拂水山庄找到了柳如是。两人竟抱头大哭了一场。

哭够了,说到了秦淮河上的故人,除了李香君下落不明之外,都各自有了不同的归宿。

“我佩服郑妥娘。好样的!死得何其壮烈,真给青楼增辉,我真恨不得步其后尘。”这是柳如是的声音。

“短痛哪如长痛?我倒是更佩服寇湄和卞玉京,长斋礼佛,更保持心灵的洁净。”

“是女人总要嫁人的!当尼姑总不算真正的归宿。”

“嫁人就好吗?顾横波倒嫁了人,又怎么样?”

“她美得要命。”

“俗不可耐!”

“为什么?”

“一个毫无操守的男人,今天当流寇御史,明天又当清夷幕僚,她就当成了香饽饽,还不是为了那个诰命夫人?是不是幻影还不知道!”

柳如是不再说话了,但是心里不以为然:你要嫁的这个洪承畴,不也是一个汉奸吗?不过就是官大一点罢了。

但是她不是郑妥娘,她说出口的却是:“看来,我们姊妹嫁人都脱不了同样的命运。陈圆圆嫁给了吴三桂,怎么说也算不上大明的忠臣;我这个钱牧斋也有迎降的情节——“

不用再说了,董小宛直想哭。

出发之前,董小宛一直闷闷不乐。

洪承畴跟她有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

“我曾伤过你的心,不认你作我的干女儿。你知道为什么吗?”洪承畴主动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倒弄得董小宛很难为情,当时她知道了洪大人为了她做出的一切之后,真的是非常激动,当时提出的要求也是非常真挚的。不料却被拒绝,她的尴尬实在不可名状。她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求过男人,总是男人有求于她。第一次求男人,而且是如此庄重,还是顺理成章,不意却遭到了拒绝。她当时就很不理解,后来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现在,这个让她非常敬重的男人终于要给她答案了。

答案竟是——男人黯然心伤地说:“我不配当你的义父。”

“为什么?”

“我降了清,在人们的心目中我已经变节,是个不齿于人的贰臣。”

这本来是个应该回避的问题,不意竟被洪承畴自己单刀直人地提了出来。董小宛毫无思想准备,一时就难以作答。

“我的降清既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因为贪生怕死。”

“那是为了什么?”董小宛找到了开口的机会了。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洪承畴有点激动地说,“我是为了普渡众生才忍辱负重的,独自背负着千古骂名,才——”

“可你在地狱中又救出了多少人?”

“我当然救不出多少人,但是,自从我来到了江南,‘扬州十屠’、‘嘉定三屠’的事逐渐消失却是有目共睹。不是我贪天之功自炫,我还是有点作为的。”

董小宛在这个问题上非常矛盾:一方面从她自幼接受的教育,还有后来接触的大量复社文人中,都让她觉得这毕竟是一个污点,而且是大节上的污点,不可原谅;但是另一方面,发生在洪承畴身上,又毕竟是“随大流”,也情有可愿。“降清”的人多了,即使是复社文人的领袖,她一向敬仰的钱牧斋,不也得“随大流”吗?在“滔滔然天下皆是”,降臣如“过江之鲫”的时候,为什么要单单要求洪承畴“死节”呢?何况,大厦将倾,人人都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就不存在什么“名节”的问题了。像史可法那样,当然很好,但是,那样的人是凤毛麟角。所以,洪大人的举动也无可厚非。现在见自己敬仰的男人深深自责,就不乏温柔地说道:

“这有什么?不是绝大多数的明朝官民都投降大清了吗?又不是就你一个。谁又像你一样,肯自责过?”

“我跟他人不一样!”洪承畴立即唤起了一种苦涩的豪情,不乏自信地说,“我后来的日子是在天子的身边。”

董小宛异常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不懂得他的豪情从何而来。

洪承畴也迟疑了,委决不下怎么转入正题。虽说他蓄谋已久,但是要在感情上征服这个阅历已经十分丰富的女人,还是得好好琢磨琢磨。

他决定还是要绕一绕,于是说道:“还记得危素的故事吗?所有的降臣都摆脱不了被戏弄的命运。我很可能就是第一个。”

不知道这是不是预感,还是一种箴言,反正不幸被他言中,后来清廷为了长治久安的需要,编写了一本《贰臣传》,第一个贰臣就是他洪承畴。

当时,他就决定在自己要经营的女人面前扮演弱者的角色,几乎是带着哭音说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在皇帝身边,每时每刻都是提心吊胆不说,还要忍受感情的折磨。不管怎么说,我不是那种只求私欲得到满足的庸吏,也不是那种浑浑噩噩的没有思索的蠹虫。我读圣贤书,思索千古理。以天下为己任,想的比他人都多,所以比他人都痛苦。”

说着,他简直就真的想哭了。也许任何一个男人在温柔的女人面前都要下意识地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吧,洪承畴不自觉地把董小宛当成了自己的“红颜知己”。他在官场,总是精神紧张,没有片刻的放松,现在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就尽情地说下去。

董小宛感动极了,在男人面前,她总是扮演一个“小鸟依人”的角色,什么时候,哪个男人会把她当作可以讨论大事的朋友?现在这个男人,是名副其实的英雄,曾经屡败“闯寇”,威震三边,也曾经临危受命,坚守边陲。就是在总督江南时,也是一言九鼎,让所有的男人都望而生畏的。可现在,居然把自己的内心世界袒露在一个弱女子面前。现在这个男人不仅是她的偶像了,而且与她心心相印,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这是全新的思想经历,不!是从未有过的心灵冲击,全新的情感体验。她有段粗砾而漫长的一生,虽然不肯妄自菲薄,但是,却从没有什么抱负,别人也从没有给他任何染指大事的机会。她的理想,顶多就是“嫁”给一个“不俗”的男人,能够当一个“守本分”的女人。说白了,是比顾横波还等而下之的,做常人之妻。然而,这种理想也十分渺茫。接触的男人甚多,但没有一个把她看作是能够参与大事的,他们都把她视为一个才能平庸、只会泡茶做糖的“巧媳妇”,有谁想过赋予她更高的使命?现在,有人要改变她的命运了。父辈的基因起作用了,她不仅要“女为悦己者容”,而且要“士为知己者死”。

于是她毫无保留地表态:“我这一生,唯愿为大人分忧!大人有所驱使,虽肝脑涂地,也决不推辞半句。”

“我要带你进宫,放你在皇帝身边。”

“行!我会侍候好皇帝的。”董小宛误会了洪大人的意思,以为只是“伴君如伴虎”,让她当个眼线。所以慷然应允,“只是怎么跟你联系呢?”

“这个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尽管放心。”洪大人没有想到竟然如此顺利。他十分高兴地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董小宛:他将派去两个侍婢,一个叫翠珠,是个勤快的粗使丫头,一个叫甜哥。甜哥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得也是姿容绝代,只可惜后来得了一场大病,成了一个“半哑巴”,唱歌无碍,说话不行。偶尔可以借助于手势表情表达一些意思,也只是熟人能够明白。

“你又何必派给我一个‘半哑巴’来呢?”

“她绝顶聪明,可以是你的耳目;她还是我的外甥女。”

“那就太委屈她了。”

“为了大事,也说不上什么委屈,”洪承畴不忘自己的蓄谋,十分殷切地说,“我相信清菡居士的女儿不会坐视许许多多的危素哀哀无告,也相信你有征服顺治皇帝的魅力。”

这最后一句令女人羞涩了,她才明白原来进宫的使命不仅仅是打探消息。还有更重要的在等待着她。

“你知道了不少历史,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廷杖’大臣的事情,只有所谓的‘国朝’才有了当着大庭广众公开尽情侮辱危素们的历史。这是因为朱元璋没有文化,他开辟了一个没有文化的朝代。所以我的投降满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个朝代已经无可留恋。可悲的是,新朝是从大森林中走出来的,依然没有文化,我就难逃危素的命运。”

“你不是顺治皇帝的老师吗?”

“孺子可教,皇帝是个好皇帝,他恭俭好学,钦慕中原文物,怀有满汉一家的理想。但是,现在大权不在他的手里,我担心他一掌权就会变。“

“不至于吧?”

“一楚人教之,众齐人挠之。焉有毕功?”

“你是要我帮你改造顺治皇帝?”

“然也!”洪承畴庄重地点头,然后非常信任地说,“不过,这场戏,你得唱主角。你有这个本事,他也完全可能听你的。他年龄比你小,从小又缺乏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