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的寿辰在十二月初九。这一天北风怒号,大雪纷飞。洪承畴早早地坐在了车子里,掀开窗帷一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两旁店铺半掩着门,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车子转了个弯,遥见一队白盔白甲的兵士乘马而来,带队的军官举着一面镶着红边的白旗。呀!这是多铎镶白旗的精锐,看来是负有巡视城厢的任务。
洪承畴大吃一惊:坏了!莫非对方发觉了自己的图谋?按说巡视城厢是九门提督的职责,属于御林军系统,应该是正黄旗或镶黄旗才是,怎么突然换了镶白旗?显然有点不对了。
洪承畴头上冒汗,紧张地思索:“趁现在还没有动手,及早抽身而逃,现在还来得及。可是,如果成功的话,自己不在现场,那论功行赏,还有自己的份儿吗?”
思想和车轮转得一样快速,他正患得患失的时候,镶白旗的兵马过去了,他也转过了一条街。不由得眼前一亮,立即信心大增。那是一队蓝盔蓝甲的精兵。蓝旗上镶着白边,正是济尔哈朗的镶蓝旗人马。看来济尔哈朗不但已经下了决心,而且部署得相当周到。不愧是当年战功显赫的大将。
一路上不断遇到蓝白两军,也不知道谁多谁少,谁强谁弱,只是今天必有一场厮杀,那是确定无疑的了。
洪承畴默默地估计了一下形势,得出了一个结论:今日之事,就看谁先发制人了。睿王府的胜利者立即就可以控制整个局面,事后的平乱也将不费吹灰之力。
睿亲王府的黑底金字匾额,在白茫茫的天地中越发显得耀眼。正门洞开,里外拥塞着前来祝寿的人和车马,人声跟鼓乐声响成一片。
按照规矩,洪承畴不能坐车直人大门,只好下车来踏雪步行,由“礼仪郎官”导行,穿廊庑,过倒厅,进寿堂行礼。
洪承畴暗想:人生这也许就是最后的一次窝囊了。
有人报知皇上和董小宛要来祝寿。这太出乎多尔衮的意料了。他始终没有忘情于董小宛,原本想实行废立之后,董小宛自然归他所有,但是他要博得美人的心,不希望让董小宛目睹血腥的一幕,就吩咐说:“听说贵妃欠恙,替我挡驾。”
来人伶牙俐口地说:“皇上一步也离不开董贵妃,况且董贵妃还是九王爷带进宫里的。她感恩还来不及呢,九爷千秋,她理当前来拜寿。”
这话本来是顺治头天晚上对董小宛说的。董小宛除了考虑到礼仪,更多的是对多尔衮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柔情。她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对不起这个一见面就敌视的王爷。她想有所补偿,给王爷一点慰藉,于是欣然从命了。
济尔哈朗也到了,带来了二百名带刀侍卫。
他跟多尔衮寒暄:“好大雪!如果不是皇父的好日子,我才不出门哩!在家里饮酒取乐,岂不更好?”
王府总管进来禀报,说郑王爷的侍卫定要留在阶前廊下,不肯接受款待。
未等多尔衮开口,济尔哈朗已哈哈大笑,说:“这些孩子都是我旗下包衣(家奴),不论在家还是外出,都不会离开我的视线,已经惯常了,由他们去吧!”
多铎高度紧张,一再向多尔衮挤眉弄眼。多尔衮也心中嘀咕,但是却十分自信:区区二百人,就是个个英武又能成什么气候?于是他不理睬多铎的提醒,只是示意让总管退出,只当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戏班、酒席都准备齐全,只等皇上驾到,就会把祝寿推向高潮。
“皇上驾到!皇上驾到!”传呼声从远方一声接一声地移近,整个王府沸腾了。
多尔衮率领众人在门外接驾,顺治一出轿,众人伏地,只有多尔衮抢先一步,拉住顺治的手说:“大冷的天,皇上实在不该出门的。”一双贼忒忒的眼睛却盯住了董小宛,“贵妃也来了,实在叫我不敢当。”
董小宛身披大红斗篷,立在雪地上,越发显得艳丽无比。不仅多尔衮看呆了,所有在皇上宣布“免礼”之后站起来的王公大臣也都看得呆若木鸡,唯有洪承畴在暗暗得意:“还是我有先见之明。这事只能先瞒着她,她做起来才能不露一点痕迹,不然的话,依她现在这种心态,能不能来尚在两可之间,来了也很难不露一点蛛丝马迹。现在好了,我们靠胜利又近了一步。”
正殿上摆开三席。正中一席本该由顺治独坐但是小宛来了,就由她侧坐相陪,上首一席是济尔哈朗等四个亲王。下首则是多尔衮和多铎兄弟。
刚刚坐定,顺治就问:“洪师傅呢?”
洪承畴应声人殿:“皇上有何谕旨?”
“你在这儿坐吧!”
“不敢,”洪承畴谦逊道,“臣只配在外边。”
“朕要你来坐,回头看戏行令,少不了要你在场提调。”顺治说,“今日皇父千秋之喜,无须太拘形迹,何况你是开国元勋。”
多尔衮忙说:“皇上说的是。”一面示意内侍在自己一桌上侧设了个座位,一面向洪承畴说:“你就坐这儿吧!”
洪承畴很庆幸,可以把多铎的所有表现尽收眼底。但是嘴上却只是说:“恭敬不如从命,臣放肆了。”
于是内侍们穿梭般地上菜敬酒。外边鞭炮大作,锣鼓管弦齐鸣。多尔衮举杯让客,大家开始畅饮。
顺治要向多尔衮敬酒,被他死命拦住,口中只说不敢当。
多铎和他的武士,哪个不是酒徒?见了美酒,个个发狂。多铎仗着自己海量,早已几杯下肚。于是大声道:“皇父寿辰,皇上敬酒,那正是父慈子孝。有什么不敢当的?”
于是,从济尔哈朗开始,各个亲王依次向多尔衮敬酒。最后轮到了洪承畴。他敬完之后说:“既然皇父谦逊,皇上的这杯酒又不能不敬,我看不妨让皇贵妃代劳了吧!”
顺治急忙响应道:“多亏洪师傅提醒,小宛,你就代我敬皇父三杯。”
小宛答应着站起身来。
多尔衮望着董小宛的绝世容光,神智已经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洪承畴狰狞地想:“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桃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
多铎不耐烦了,赶紧扯多尔衮的袖子,示意他赶快动手。
这当然躲不过洪承畴的眼睛,料知多铎必有所图谋,于是忙向对席的济尔哈朗打了个手势。
济尔哈朗立即会意,趁众人都在聚焦小宛的时候,悄悄离席,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外面戏台上正演着一曲《麻姑献寿》。那麻姑脚下蹬着一个大圆球,手里托着一个银盘子,盘子里放着三只翡翠玉杯,杯里有酒。那演员蹬着圆球在台上滚来滚去,载歌载舞,杯中的酒却丝毫不洒。这种绝技引得在场的文武百官兴高采烈,个个饮酒狂欢,高声喝彩。谁也不去理会大殿上的动静。
这时,在大殿上小宛开始敬酒了。那酒,是小宛和皇上从宫里带来的。皇上说:“这是平南王从云南进贡来的,刚好为皇父的寿辰助兴。”其实却是洪承畴在头天夜里让“甜哥”带进宫里的。
小宛端杯走到多尔衮面前,一双玉手恰似扇子,扇得多尔衮立即站了起来,很想握住那双让他心惊肉跳的手,却又不敢造次。此刻,小宛近在咫尺,他只觉得那眉眼里有万种风情,又像有千般幽怨,令他魂飞魄散.他手足无措了。
“这一杯,”小宛娇声说,“祝皇父万寿无疆,长寿不老。”
多尔衮如同大梦醒来,慌忙接过,一饮而尽。连连地说:“多谢皇上,多谢贵妃!”
多铎瞥视了那金盘子一眼,那里分明还有两杯酒。这要都敬完了,还不得花费工夫?于是就提醒地喊道:“九哥!”
多尔衮当然明白弟弟“催阵”的意思,就说:“待我回敬了皇上和贵妃再说。”
千不该,万不该!在他回敬的时候,手竞跟那双玉手一碰,顿时觉得软滑如脂,不免心中一荡,就什么都不去理会了。
小宛完全没有察觉这种变化,又端起了第二杯。
“这一杯,祝皇父的文治武功永垂史册,让后人千秋传诵。”
这句话更是说到多尔衮心里去了,他笑着接过来,正要一口饮下,却突然停住不动了。
人人都望着多尔衮,顺治、洪承畴见他突然停住,都惊异不止,小宛则是非常诧异,多铎再次大叫:“九哥!”意在提醒多尔衮提前发动,不必再拖延时间。
小宛拿不定主意,只是说:“皇父,这一杯……”
毕竟美人的声音能教英雄气短,多尔衮不理多铎,一仰头,喝下了第二杯酒。站在他身旁的小宛发现他眉头微皱,身体还似乎晃动了一下。
第三杯酒已经斟好,她也端了起来,却迟疑了:这不是美酒吗?你看那琥珀色多么诱人。但是,摄政王为什么反常呢?联想到昨天晚上甜哥的鬼鬼祟祟,她就越发迟疑了。
洪承畴一见,立即高声说道:“皇上说好的是三杯,再说,三才为大,皇贵妃怎么能坏了礼数呢?”
小宛还在迟疑,多尔衮却伸手夺杯了。他色授魂与,再也顾不得顺治在座,还有那么多眼睛在盯着,就一手取杯,一手握着小宛的手,低声笑道:“我祝你美貌永驻——”话未说完就突然弯下身子,踉跄一步,手中玉杯坠地粉碎。
众人霍然站起,多铎大叫道:“九哥!怎么啦?”
多尔衮一手按腹,一手仍然握着美人的手腕,抬起头来,苦笑地说;“小宛,我不怪你……”
小宛早已惊呆了,这时只听见她大叫一声,猛地抽回手来,连退三步,靠在一个宫女身上。
多尔衮已被多铎抱住,他用手指着顺治,嘶声地说:“福临,你错了!那姓洪的并不可靠。”说完了,他就倒在多铎怀里,不住地翻滚抽搐。
只见济尔哈朗昂然入殿,佩刀一挥,二百名蓝衣侍卫蜂拥而入,围成一圈。济尔哈朗大叫道:“奉圣旨!豫亲王多铎暗害皇父,图谋不轨。着即革去亲王,交内人府严审定罪!”
多铎大叫:“反了!反了!”这才发现怀里的多尔衮已经七窍流血,气绝身亡。他猛的抛开尸首,从靴统里抽出短剑挥舞,歇斯底里地喊道:“马得胜!王奎!你们还不动手!”
济尔哈朗大笑道:“他们个个都醉得人事不知,你认倒霉吧!”佩刀一举,喝令蓝衣侍卫擒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殿中大乱。顺治已把小宛拥在怀里,百般抚慰。
小宛心里一片空白,恰似白茫茫的大地。不!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股殷红的血柱来,汩汩地冒着,冒得她心痛。哦,对了,那是从她的心里冒出来的,痛得她完全麻木了。只听得空中在回响:“我是刽子手,我是刽子手!”
洪承畴凑近道:“皇上,此刻人心惶惶,正是紧要关头,下旨镇压乱党要紧。”
顺治点点头:“不错。”一跃上桌,大声疾呼:“多铎谋反,同谋者自首不问。济尔哈朗,着你把多铎的乱党一体拿下,候朕亲自审问。若敢抗拒,格杀勿论。”
济尔哈朗高呼:“领旨!”殿中两百武士早已把多铎砍翻。王府内外,霎时多了数千镶蓝旗精兵,把多尔衮的心腹一齐捉了。
局面初定。济尔哈朗走向顺治,说:“臣已派兵团团围住了睿王府,皇上尽管放心,这些乱党是一个也跑不了的。”
洪承畴道:“皇上与贵妃先回官去吧!这里的事自有臣与郑王爷处置。”
其时,阿济格、多倪、岳托三亲王与外面的郡王、贝勒,见镶蓝旗已经控制了局面,哪里还敢有异心?齐来向顺治请安,表示一体效忠。
顺治点头道:“大家公忠体国,帮着郑亲王平定了乱事,以后叙功论赏。洪师傅,你出去晓谕外廷臣工,命他们各安本职,勤勉办事,一般政务,暂时由你裁决。”
洪承畴满心欢喜,应道:“臣领旨!”摇摇摆摆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