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半日里完成,却很少有人知道究竟。太后的态度是一个谜,谁都不知道她对摄政王的“生日暴卒”是怎样的观点。顺治亲政了,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追封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为成宗义皇帝。丧葬之仪自然也是极其隆重。但是所有的仪式,皇太后都回避了。
“她能够接受是多铎所为的说法吗?”连洪承畴都缺乏自信。精明的孝庄苦心孤诣地在内廷经营了二十多年,什么事情能瞒过她的眼睛?朝廷内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了如指掌。这次之所以敢于瞒着她发动,不过是利用她对顺治的“母爱”而已。原来的设想是,她会大发雷霆,顺治要诚惶诚恐地道歉,谁知她却只给了一个“闷葫芦”。越是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越是胆战心惊。皇太后在成心折磨这次政变的胜利者。
政变之后,郑亲王济尔哈朗被任命为辅政王,实际并没有什么实权,无非用他的威望使内外安然听命而已。现在顺治不但一举收回了两黄旗,而且并吞了多尔衮的正白旗和多铎的镶白旗,还有他们兄弟代管的正蓝旗。天子一身亲掌五旗,剩下的三旗尽管还是各奉其主,但是已感孤立。此后不久也都名存实亡了。清朝的真正统一由此开始,范文程感叹地说:“从此文臣无用了!”
洪承畴遂了入阁的愿望,政权实际上是到了他的手里,因为皇帝最信任的就是他。清初实行明制,一切政令皆由内阁草拟,送皇帝批准施行。凡洪承畴起草的票拟,顺治十九照准,别的大学士却无法揣摩这位青年皇帝的心理。这样就自然而然地使洪承畴居于首辅的地位,其他阁员充数而已。
洪承畴很振奋:“现在是我收获的季节!我终于到达了权力的顶峰!”他的惨淡经营本来就是要年幼的顺治当他的傀儡,所谓用汉文化改造他,派董小宛在枕边施加影响,说白了,还不都是为了我洪某人说了算吗?
美中不足的是:小宛的变化。他担心这个女人早晚出事。
然而,有一种“历史的宿命”谁也无法抗拒,那就是经过拼死厮杀取得了最高权力的统治者,无法消停下来,有一种历史的“惯性”。他们斗惯了,没有了敌人非常不习惯,总要寻找出来好继续保持斗争的激情。这种时候,昔日的亲密战友就是最好的打击对象,因为彼此太熟悉了,在“磨道里找驴蹄子印”太容易了。所以,任何统治集团都面临着不可避免的分化,其实就是一种权力调整。这个过程被看作是大治之前的“过渡期”,是历史的必然现象。可悲的洪首辅枉读了圣贤书,竟然不知道这一点。
顺治对洪承畴不满了:“这样下去,我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明明在朝廷上议得好好的,都说定了的事,可是内阁草拟上来的文本,不是与原意不符,就是背道而驰。朕要坚持原议,他就阳奉阴违,或者空言搪塞。我要这样的首辅何用?”
这种矛盾又因为一点具体的事而爆发,这是因为小宛的“多嘴”。
小宛受了惊吓之后,很长时间没有恢复过来,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顺治。顺治日理万机,也顾不上她。她从病榻上爬起来之后,每天只是读读经书,画上两笔国画,万念俱灰,却又找不到出路。不过,倒也十分清净。不料顺治突然找来了,把自己的不如意向爱妃倾诉。
千不合,万不该,小宛又萌动了凡心,说出了这样的话:“听说各地为了剃发易服,拘押了很多人。后来又迫山林隐逸出仕,以致天下才子四处逃亡。皇上何不实施一项德政,让不肯易服的人着道装呢?”
“这个容易,我是没有想到。明天就办。”
小宛是想到了秦淮河,想到了那里的许多名士。他们当中虽然多的是龚定孳那样的投机之徒,但是还有黄宗羲那样的耿介之人。她不知道黄公子的最新情况,但是凭着她对公子人品的了解,坚信他决不会仕清的。与其让他逃亡,不如让他穿着道袍耕耘。她的凡心,其实是善心。
不料第二天却在洪承畴那里碰了个“软钉子”:“皇上还是持重为好。这件事是皇太后跟摄政王定的,不要轻易更改。”
他骨子里反对的理由却是,有了穿道服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苟且。他当然希望“大家都是花花面”。
顺治实在忍不住了,正色道:“我如今亲了政,若事事还和以前一样,那又何必除去多尔衮?又何必重用你洪师傅呢?”
洪承畴坦然回奏:“皇上若以为臣不能仰体圣意,请准臣开缺回籍。这些天来,臣已是心力交瘁,既怕遭皇太后申斥,又不见谅于皇上,只好辜负圣恩了。”
顺治听出他意存要挟,愤怒道:“洪承畴!你以为朕真的非用你不可吗?何况你如今行事不照前议,岂非用谁都是一样?朕并没有视你如草芥,你又为何视朕若寇仇?”
“皇上言重了!臣死无葬身之地。”
顺治连声冷笑:“朕出言稍重,你就受不了。你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朕就受得了?君臣之间难道应该如此吗?”
洪承畴好紧张,蓦然意识到自己是在风口浪尖上。一句惯常被引用的话响在耳边:“伴君如伴虎”。是呀!只要顺治翻脸降罪,他这一生就彻底完了。现在已经走得很远了,要想自保,唯有在顺治与皇太后之间“走钢丝”。要千方百计地保持“政治平衡”,才能安然无恙。于是,他跪下叩头,心中浮起太后的影子,借这影子壮胆,强辩道:“臣并没有忘记前议,更不是故意违旨。只是默察内外情势,眼下还不能大举更张。圣虑都是有关百年大计的,方方面面不一定跟得上。臣这才力主持重的。”
“如此说来,洪师傅老成谋国。倒是朕错怪了你!”
“皇上少年英明,自然难免性急了些,但臣的诚心不足以感动皇上,实属罪有应得。”
面对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政治油条”,顺治无可奈何。他想更换首辅,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更重要的是,他不能不忌惮太后的“潜势力”,多尔衮的死党真假莫辨,但是都会凭借太后的威望死灰复燃。太后对多尔衮的事情还没有表态,不敢造次。所以想了想,还是忍耐下来了。
孝庄等待的就是这一天!你们君臣终于有了裂隙,这就有了时机,她马上召见洪承畴。
洪承畴不禁拿了一把汗。自从多尔衮死后,他没有跟皇太后单独见过面。他很害怕,见这个“母夜叉”,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他都畏惧那女人的野性。但是,既然见召,见面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去闯关。
慈宁官沐浴在冬天的夕阳里,至少在孝庄的眼里那金碧辉煌已经涂满了凄凉的色彩。她躲在阴沉沉的寝殿中,像一只生病的母老虎,虽然病病恙恙的,但是谁都怕她。她很恨:一个儿子翅膀硬了,不再在她的卵翼之下要她呵护了;一个情夫永远地离开了她,这一切的根源,她能猜出个大概情况,但是未闻其详,还不便采取行动。
现在,洪承畴一步一步地走来了。她看着他,不理不睬,给他一个下马威。眼望着他近前跪安,半天才冷冷地说:“坐下吧!”
洪承畴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早已感受了那压抑的气氛,就惶恐地谦辞:“臣不敢!”
太后向侍奉的宫女微微挥手,说:“你们都下去吧!”宫女应声而退,她指着榻旁的椅子又说:“坐下!”
话说的简单又冰冷,不可抗拒。这在她来说,已经是多年形成的本能了。
洪承畴小心翼翼地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一点也不敢放肆。
太后从软榻上缓缓坐起,举手掠鬓。突然秋波一闪,露出万种风情,柔声地说:“咱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你坐过来一点嘛!”
洪承畴受宠若惊,慌忙移椅近榻。心头一松,鼻端就闻得一股似兰如麝的香气。这使他想起了当年在松山被俘的一幕。也是这个女人,也是这种香气,使他的意志彻底瓦解。终于让他一个名震华夏的经略发生了人生旅途的大转折,只能当一名“贰臣”。
想到这里,那就不仅是香气弥漫了,手背上多了一样软绵绵的东西,那是她的玉手。温热滑腻,令他惊喜交集。他翻过手掌握住了女人的手,立即有点想入非非了。
女人柔顺地任其所为,甜腻腻地说:“你是福临的师傅,现在又参与大政。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就全靠你啦!”
洪承畴的想入非非升级:这个女人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守寡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领教过她的床上功夫。她显然是守不住空房了,我何不乘虚而人?如果有了太后作为靠山,那区区一个顺治能奈我何?我可以“权色双收”!
于是他慨然表示:“你放心!无论什么事都有我!”
他这隐秘心思怎能逃过孝庄这样精明女人的眼睛?孝庄在心里鄙夷不屑:“这么多年了,还改变不了色鬼的本性!”但是,还想戏弄戏弄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就依然不乏温柔地问:“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顺口敷衍?”
“我的心可以扒出来给你看!”洪承畴凑得更近了,“这些年来,我心里只有一个你,就是趴在别的女人身上,心里想着的也还是你。说老实话,我恨极了多尔衮。”
太后心里冷哂,但表面上却是笑着对他斜睨:“人都死了,还恨他作什么呢?你不知道,他生前也恨你,他说他只忌你一人。”
洪承畴忘乎所以了,他半跪着伏在榻前,轻柔而热烈地吻着那软玉温香的手,喃喃地说:“现在天从人愿,只剩下咱们两个了。今后你在内,我在外,朝政跑不出咱俩的手心,我与你白头偕老。”
他这么说着,太后的笑容在渐渐隐没,而眼里逐渐凝聚起悲愤的光芒。突然语声转厉:“洪承畴!你好大的胆子!”
晴天霹雳!一下子震得洪承畴六神无主,这反差也太大了:方才还是和风细雨,微波不起,那只爱情的小舟还在温柔的欲海里荡漾;突然,狂风巨浪,怒涛汹涌,把爱情的小舟撕得粉碎,原来****竟是屠场。这种反差,即使老练如洪承畴这样的“官场油条”,也只能目瞪口呆。孝庄着实厉害!
洪承畴如梦初醒,抬头、却步、跪下,战战兢兢地说:“臣不知道太后的雷霆之怒从何而来?”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个普通的女人吗?把床上的那点事真的当回事!你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
这种回答更让洪承畴一头雾水,他越发惶恐了:“臣过分愚钝,请皇太后明示。”
“谋害皇父的计划你想的很周到。”
啊!该来的终于来了!方才真是色令智昏,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化作一场男女的欢会?现在怎么办?他在慌乱中本能地保护自己,先推脱了自己的干系再说:“皇太后圣鉴,此事与臣无关。”
“你骗谁?”皇太后连声冷笑,“方才你不是不打自招了吗?说‘无论什么事都有你’!”
洪承畴真是啼笑皆非,不意“爱情的表白”竞成谶言。
“你们以为我独处深官,能够瞒我一辈子,其实是自作聪明!我早就知道了,皇父之死,你是罪魁祸首!”
女人毕竟是女人,在皇太后“情绪化”的发泄过程里,洪承畴已经想好了对策:这件事涉及到的几个人,皇帝不能动,济尔哈朗也不能动,只有一个小宛,无根无梢,无枝无蔓,谁也牵涉不着,何况她已经丧失了利用的价值!他决定找一个替罪羊。
于是他一边叩头一边说:“此事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董贵妃,她不仅亲自动手,还挑唆皇上朝纲独断——”
“难道你就没有参与密谋?”
“臣再三谏阻,无奈,无奈董贵妃怂恿皇上一意孤行。”
“你为什么不事先给我密报?”太后声色俱厉了。
洪承畴无言以对,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伏在地上,唯知捣蒜一般地叩头。
良久,见把一个当朝首辅折腾得差不多了,孝庄才不冷不热地说:“起来吧!我对你怎么样,你该心里有数。你好让我失望。但是,谁叫我是一个痴情女子呀!我还是喜欢你的——”
洪承畴再次受宠若惊了。立即信誓旦旦地表示:“臣受太宗文皇帝的知遇,又蒙皇太后的再造之恩,今后唯有一心一意甘为皇太后效劳,即使肝脑涂地,也决不敢有丝毫差池。”
“算你嘴甜!”太后又变成了一个风骚女人,“不过你要记住,只确在床上,我才是女人,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下了床,我就是太后!男人都得听我的。”
他们的话题说到了董小宛,太后恶狠狠地说:“一个风尘女子而宠冠后宫,决不是国家之福。我以前爱她宛转柔顺,不惜破格抬举。不想她恩将仇报,害死皇父。这种人岂能再留?”
洪承畴装模做样地想了一想,然后居心叵测地说:“只是皇上正受她的媚惑,皇太后还要暂时隐忍……”
“难道我动不得一个贵妃?”
“臣只怕因此而伤了皇上的心。”
“若是不报此仇,多尔衮如何瞑目?”太后语调阴沉,神色如冰。
“臣以为——”
“怎么?”
“臣以为此事虽急,也该缓图,以免激成巨变。皇上少年心性,对董小宛不过是一时情牵。以后必然冷淡。到了那时,太后就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了。现在还要投鼠忌器。”
他说这些话表面上似乎是为了顾全大局,又似乎在为小宛缓颊。但实质上却是在火上加油。挑拨皇太后的仇恨心理加浓。他现在为了铲除政敌,被撮上了“钢丝绳”,小宛成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真如芒刺在背,不去不快。唯有太后才有除去小宛的能力,他要借刀杀人,必须在太后面前落井下石。
果然太后听了,铁青着脸冷笑道:“我一生不知道什么投鼠忌器。福临虽然是我的儿子,若为一个女人而怨恨生身之母,这样的儿子有不如无!我意已决,反正迟早必办。再说,不能开女人乱政的先河!一个小媳妇就想抓权力,那还了得?”
这当然令洪承畴非常高兴,但是,他笑容未现,皇太后又宣布了一个决定,让他心惊肉跳:“你把她身边的那两个说丫头不丫头,说宫女不宫女的都给我领回去!今后宫里宫外需要串通,你直接来找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