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 晁错
汉帝国初建之时,满目疮痍,国力极度羸弱,开国皇帝刘邦要出巡,居然配不齐六匹肤色一样的骏马,一些列卿大夫和诸侯,穷窘得只好以牛车代步。
国贫民穷之际,如何对待创造财富的商人就成了关键。汉初的几位皇帝,从高祖、惠帝到文帝、景帝,对商人采取了看上去很矛盾的政策。
在法律上,汉律基本沿袭了秦律,对商人继续实施蔑视和压抑的原则。天下抵定后,亭长出身的刘邦对商人非常反感,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有两种,一是有文化的人(儒生),一是有钱的人(商人)。他学习秦始皇的办法,把十多万户六国贵族后裔及富豪之家统统迁徙到关中,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加以监管。他还颁布诏书,严令商贾不能穿丝绸的衣服,不得乘坐华丽的车骑,还专门抬高针对他们的租税,以表示困辱。【《史记·平准书》:“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到了他的儿子惠帝执政时,态度稍稍宽松,不过还是在税赋上采取了歧视的政策,一般人交税一份,商人和奴婢则要交两份。【《汉书·惠帝纪》:“汉律人出一算,唯贾人与奴婢倍算。”。算是一种货币计算单位,合两百钱】
另外,汉初的几个皇帝还彻底关闭了商人从政的路径,甚至连他们的子孙也受到限制,所谓“禁锢不得为吏”。汉文帝规定,有三种人不能当官,分别是商贾(贾人)、入赘的女婿(赘婿)和犯过贪污之罪的官吏,理由是“贵廉洁,贱贪污”。其后的汉景帝在诏书中专门强调“有市籍不得宦”。《史记·平准书》还记载,从惠帝开始就规定,“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在分配田地的时候,有“市籍”的贾人也不能获得土地,如果被发现违规,马上就贬为奴婢。【《史记·平准书》:“贾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属,皆无得籍名田,以便农。敢犯没入田僮。”】
为了缓解财政上的困局,汉初朝廷曾经实行过“纳粟拜爵”的制度,平民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粮食就可以获得爵位,甚至还有“入羊为郎”的记录,就是有人牵着羊群换来一顶“郎官”官帽。可夸张的是,就是在推出这一“卖官”制度的时候,朝廷竟也规定,最有可能出钱的商人不在此列。安作璋在《学史集》中便考据说,“汉朝任用官吏是把商人排斥在外的,即使是以富訾选官,也不包括商人在内。”
就在对商人实施了如此蔑视和侮辱性的政策的同时,让人惊奇的却是,在实际的微观经济层面,工商业则得到了极大的解放。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记录:“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也就是说,政府改变了自商鞅以来的全面管制政策。“开关梁”――开放关津,“弛山泽之禁”――放松对山林矿藏资源的专营,这是两大非常重要的政策变动,前者减少了地区之间的物流成本,终汉一代,从此没有再设关征税,统一市场的优势得以展现,后者则把利益最大的资源性产业向民间开放,这两大政策的推出,直接导致物流交易的活跃和工商业的繁荣。
在放松工商的同时,朝廷对农业则采取了采取“轻徭薄赋”和“与民休息”的政策。文帝前后两次“除田租税之半”,租率最终减为三十税一,一度甚至还全免田租――长达十二年之久,这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一次【田租:在春秋战国时期,征收百分之十的田租被认为是“德政”的标志,孟子就曾说,“什一而税,王者之政。”】。同时,对周边敌对国家也不轻易出兵,尽量“委屈求全”,通过“和亲”维持和平,以免耗损国力。
这样的宽松政策――可以说是“休养生息”,也可以说是“放任自流”――实行了七十年,主要是在文帝和景帝时期,史称“文景之治”。《史记·平准书》说,汉兴七十年间,民间和国库都非常肥腴,国家储备的钱财以亿计,用以串钱的绳子都朽掉了,中央粮仓里的粮食多得更是陈谷叠陈谷,以“至腐败不可食”,这当然是前所未见的盛世了。【《史记·平准书》“民则人给家足,都鄙禀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之至腐败不可食。”】
与此同时,商人阶层也崛起为一个强大的势力。李剑农在《先秦两汉经济史稿》中认定,“汉初实为中国商人第一次获得自由发展之安定时期也。”从各种史料见,当时大商人主要集中在四个产业之中,分别是盐铁业、流通业、种殖业和金融业。
盐铁的利益之大,早在管仲时期就已经逼现,现在将之开放给民间,当然催生巨富。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例举了西汉初期的二十一位富豪――他称之为“贤人所以富者”,其中,单独列出、比较详细地记载其事迹的有八位,前四个竟都是冶铁业者。【司马迁与商人:司马迁对商人的开明态度一直被后世史家所病垢。在《史记》中,他将《货殖列传》排在算卦和看相的《日者列传》、《龟策列传》之后,为全书之“末传”,可是仍然为人所不满,东汉史家班彪、班固父子便认为司马迁替商贾立传是“轻仁义而羞贫穷”、“崇势利而羞贱贫”】
第一位是四川地区的卓氏。他原本是赵国人,世代靠冶铁致富,秦灭赵国后,卓氏一族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夫妻两人,推着一辆小板车流放他乡。同行的流放俘虏中,稍微有点积蓄的都争着贿赂押解的官兵,希望能安排到距离赵国稍近的葭萌关一带(今四川广元县),只有卓氏说,“此地狭小贫瘠,我听说汶山(即岷山)之下,土地肥沃,地里长满芋类,一辈子不至于挨饿。那里的人们喜欢到集市上做事,喜欢做买卖。”于是要求迁得远一些。押解的官兵就把他安排到了临邛(今四川邛崃),卓氏到了那里后,就着当地的铁矿资源大搞冶炼铸造,运筹经营,把产品销往滇、蜀各地。不久就富甲天下,家里的奴仆就多达千人。他们大起田池,射猎为乐,享乐可比王君。【卓文君:卓家名声流传后世,靠的是私奔的卓文君,她与汉初才子司马相如自由恋爱,男卖酒,女当垆,传为佳话,事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排在第二位的富豪叫程郑,竟也是在临邛致富的。他是从山东流迁过去的俘虏,与卓氏一样从事冶铸,销售到西南的夷族地区,富裕程度可与卓氏一拼。
第三个钢铁富豪是孔氏。他是魏国大梁人,秦灭魏后,把孔氏流迁到南阳,他就在这里冶铁铸造,修建池塘堤堰。致富之后,孔氏还投身长途贩卖业,他带着成队车马,往来于各诸侯国之间,各国由于他的商业活动而受益,人们称呼他为“游闲公子”。他花钱如流水,却赚得比花掉的要多得多,家里累积的钱财达数千金。南阳一带的生意人都以效仿他的雍容大方为时尚。
第四个富豪是鲁国的曹邴氏,他以炼铁起家,“富至巨万”。跟出手阔绰的孔氏不同,鲁国人生来就节俭吝啬,曹邴氏定有家规,“俯要有所拾,仰要有所取”,他还从事高利贷业,足迹行遍各地。鲁国一带的人受其影响,大都抛弃学术而追逐财利。【《史记·平准书》:“贾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属,皆无得籍名田,以便农。敢犯没入田僮。”】
除了上述四位钢铁富豪之外,排在第五位的就是齐国的大盐商刀闲。齐国是东方的商业大国,以沸煮海盐而闻名天下,刀闲的致富策略是敢于雇佣最多的劳力。一向富足的齐人对奴隶非常轻贱,认为这些人刁悍狡猾,而刀闲则大量地收留他们,让他们去打渔晒盐,然后带着这些人四处贩卖,结交各地的官吏,终于累积起数千万的财富。那些跟着刀闲的流民也都富裕了起来,因此当地流传民谚曰“宁爵毋刀”,意思是“难道非要去做官吗?还不如去给刀闲当豪奴。”另据史料记载,除了刀闲,当时还有两个有名的大盐商,一个是山东的东郭咸阳,以海盐为业,另一个是山西的罗氏,从事的是池盐业(“擅盐井之利”)。
盐铁之外,第二大致富产业是流通业。
中国地域广大,各地特产繁多,流通之利不可小视。司马迁记载,当时的大运输商拥有上百乘马车,上千辆牛车,有的还有大型船舶――“船长千丈,车百乘,牛车千辆”。其中最出名的是洛阳的师史。他家共计有上百辆运输车辆,在各郡国周游经商,足迹无所不至。洛阳地处、齐、楚、秦、赵几个国家的中间地带,四通八达,商风盛行,师史积累的财富达七千万之多。
第三大致富产业是种殖业,司马迁例举了两个商人,分别是任氏和桥姚。
任氏的祖先曾做过看管粮仓的小官,秦朝败亡时,各路豪杰争着抢夺府库里的金玉,而任氏则独独挖窖储藏粮食。后来,楚汉两军对峙,老百姓无法耕种田地,米价涨到每石一万钱,于是,豪杰们抢去的金玉都归到任氏手上,他因此暴富。任氏致富后,并没有奢侈享受,他仍然从事于农业和畜养业,他还立下家规,“不是自家种的养的东西,不穿不吃;公事没有做完,不得饮酒吃肉。”因此,任氏富足了几代,被邻里视为表率,连皇帝也对他颇为器重。
桥姚则是在边陲地区致富的商人,他养马千匹,牛两千头,羊上万只,家中粮食以万钟计算。其发迹故事与向范蠡求教的猗顿有点类似。
第四大致富产业是铸钱业。
汉初允许民间铸钱,不过铸钱需有铜矿资源,所以,非王侯官家背景不得可。当时最大的两个铸钱商,一是吴王刘濞,他是刘邦的侄子,被封于现今的江苏、浙江一带,此地有丰富的铜山,可以开采铸钱。另外一个是叫邓通的“黄头郎”。
邓通出身平民家庭,少年时被征召入宫,在未央宫里当一个划游船的“黄头郎”。据传,有一次汉文帝做梦,梦见自己怎么努力也登不上天,正着急之际,来了一个貌若美玉的黄发少年,助他一臂之力,顺利地登上了天。第二日,文帝游船,陡见头缠黄巾的邓通,便认定他是自己的“登天贵人”,从此百般宠幸,官至上大夫。汉初诸帝都有同性恋的癖好,所以又有记载邓通与文帝有“断袖之交”。某次,一位善于看相的术士说邓通“当贫饿死”,文帝不以为然,说“我就能让邓通富贵,怎么可能贫穷呢?”于是,把蜀郡的严道铜山(今四川省荥经县宝子山)赐给他,准许其自行铸钱。邓通铸钱很注重质量,其钱币光泽亮,分量足,厚薄匀,质地纯,深得民众喜爱,当时,吴王钱以发行量大占优势,邓通钱则以质地优良取胜,两币流通全国,有“吴币、邓钱布天下”之谓,邓通因此成为当时最著名的官商巨富,日后,“邓通钱”甚至成了货币的代名词。【邓通之死:文帝崩逝后,景帝即位,邓通随即被免官抄产,最后真的饿死家中,应验了术士的那个黑色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