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述四大产业中的超级富商之外,司马迁还十分简略地――仅以数数十来个字――例举了当时另外一些有名的商人,从记录中可以看到他们所从事的产业。比如,秦杨以从事粮食生产而成为一州首富;田叔,靠掘墓的勾当也成了富豪,在今天大抵算是文物贩卖业;桓发,从事的是“博戏”,就是今天的博彩业;雍乐,靠的是走街串巷的零售成了富足之家;雍伯,贩卖的是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在今天就是化妆品业;张氏靠卖“水浆”成了千万级的富豪,在今天就是饮料业;郅氏生产和贩卖的是“洒削”,镪剪子和磨刀,类似今天的小五金;浊式买卖的是猪羊杂碎制品,因此致富,这是今天的肉类食品业;张里从事的是医治马匹的生意,类似今天的兽医业。
这些人致富的秘诀是什么呢?司马迁一言以蔽之曰,“此皆诚壹之所致。”就是专心一事,专业经营所带来的。这是商业成功的不朽之理。
细想司马迁的这份“西汉富豪榜”,是很可以再三玩味的。他所记录的当代富豪不过区区二十一个,以当时信息传播的落后,能够进入到宫廷史家耳中的名字,必已是天下闻名之人。
从这二十多位富豪所从事的产业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其一,在有汉一代,能源业、流通业和金融业就已成最具营利性的重要产业,这一特征迄今未改;其二,在商人阶层已经出现专业化经营的萌芽,“富豪榜”中有不少人从事的是薄利多销的手工制造业。譬如贩卖胭脂水粉、贩售“水浆”以及镪剪子和磨刀等等,如果没有相当的规模化生产以及广泛的销售能力,是不可能积累出巨额财富的。然而,雍伯、郅氏等人竟能够因此成为一代富豪,并被写进《货殖列传》,这自然是十分让人好奇的。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些人的产业究竟做到了多大,以及如何做到了那么大的,这些都已经成了无法解开的历史之谜。
对一个“家天下”的帝国而言,民众富足及国库充裕,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但同时却也可能是另外一些危机的导火线。就在“文景之治”期间,各种新的矛盾已然呈现。
首先是中央集权出现旁落的迹象。刘邦兴汉之后,实行的是分封制,众多同姓和功臣裂地建国。当放任自流的经济政策推出之后,地方诸侯利用各自的资源优势,迅速形成了强大的势力。其中烈焰最盛者就是吴王刘濞,他不但有庞大的铸钱产业,而且吴地靠近东海,既有丰富的铁矿还是海盐的盛产地,盐、钱、铁三业,让刘濞富甲宇内,他结交各国,逐渐成为一股足以与中央分庭抗礼的地方权贵力量。
除了诸侯兴起之外,商人势力也越来越大。铸铁、煮盐需要大量的人力,动辄千人以上,且聚居于偏远的深山之中或滨海之地,这是一股很难控制的民间力量。铁可以铸成兵器,盐可以获得暴利,人可以转为兵士,另外,从事流通业的富豪有众多的车辆,它们也可以被迅速地改装成战车,因此“豪强大家”就出现了。《平准书》中甚至有富商大贾横行天下、各地诸侯“低首仰给”的记载。鉴于此景,司马迁给这些商人起了一个称号――“素封”,他写道:“当今那些没有官爵和封邑之地的人,却可以在享乐上与权贵相同,这就是素封”【《史记》:“富商大贾或蹛财役贫,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给”、“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
更可怕的是,权贵与商人似乎正在结成交易同盟,并极大地败坏吏治。《货殖列传》中的刀闲、南阳孔氏等人都“连车骑,交守相”,与地方诸侯互动频繁。汉朝虽然有禁止官吏经商的法令,可是执行得并不严厉,因此在众多的史书中都有官员与商人勾结、牟取利益的记载。
就这样,地方诸侯与商贾豪强傍比而起,让长安城里的最高统治者不寒而栗。在皇权体制下,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从来是一对很难均衡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非此即彼,不可调和。当中央把权力集于一身的时候,政权可保稳定,但是就会造成地方创新的不足,财富阶层受到国有资本集团的重大压迫,整个社会处在低效率运行的状态之中。而当权力从中央下放到地方的时候,就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景象,地方力量和财富阶层将变得十分活跃,经济可获得大发展,然而,中央和政治权威和财政收入会被大大削弱,离心离德和“以邻为壑”的诸侯经济将大行其道,此外还将出现严重的贫富悬殊。因此,如何均衡集权与放权,作出适当的制度安排,成了统治中国的首要课题,历代政权往往踯躅于此,兴盛或衰落也由此而生。此景,两千年以降未曾稍改。
文景时期,有两位雄辩的政论家先后对当时的“分权过度”提出了担忧和对策,他们是贾谊和晁错。
贾谊(公元前200-公元前168年)是汉初第一个提出重新回归中央集权模式和重农政策的人,他才华横溢,文笔华丽,议论深远,所写的《过秦论》和《治安策》脍炙人口,在当时就被视为思想重镇,《汉书》作者刘歆评价说,“在汉之儒,唯贾生而已”。针对中央集权旁落的景象,贾谊在《治安策》中给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方针,也就是“分而治之”,在原有的诸侯王的封地上分封更多的诸侯,从而分散削弱他们的力量。对于商人经济力量的膨胀,他也发出了自己的担忧,他写道,当今皇帝穿的衣服不过是普通的黑色丝织品,而富民的墙上竟挂上了文绣;皇后装饰衣领的东西,富人的婢妾们却用来缝鞋边。商人富民这样穷极奢侈,后果是严重的:一百人作衣服还不够他们一人穿,想全国人不受寒挨冻,怎么可能呢?一人耕田,十人聚食,想全国人不挨饥受饿,是不可能的,饥寒迫使老百姓痛苦不堪,想使他们不造反.是办不到的······这些富人大商习俗奢侈,太不尊重国家制度,太冒犯皇帝的尊严,但献计的人还说“毋为”,不要改革,这真是可以长叹息的事。
那么,如果把地方的政治和经济力量都打压下去之后,国家将如何治理呢?贾谊的对策是,在政治上,实施儒家所倡导的“仁义之道”,他在著名的《过秦论》中评论说,秦始皇“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在经济上,则是重新回到“重农”的道路上去。他在《论积贮疏》中写道,“农业兴旺,才是治理天下的正道。粮食多了,有什么做不成的?只要让老百姓全都去务农,都以此为本,天下人各食其力,那些从事商业的人都转而去种地,家畜多而粮食足。这样是可以富安天下的,可惜皇帝还犹豫着不肯实施,多可惜。”【《论积贮疏》:“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
贾谊在三十三岁时就去世了,与他同龄的晁错(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54年)继续倡导这一路线。
与书生论政的贾谊不同,晁错深得景帝信任,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副丞相),位列三公,对政策影响重大【三公:汉政府的最高官员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别掌管行政、军事和监察】。他对当时的商人崛起景象提出了更猛烈的抨击,他说,“现在法律上虽然轻贱商人,可以他们其实已经富贵起来了,口头上尊崇农业,其实农民已经变得贫贱······商人们因为富厚,就结交王侯,势力比官府还要大,靠着利益的关系权倾一时。”【《汉书·食货志》:“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对于地方诸侯的坐大,晁错比贾谊更为激进,直接提出了“削藩”的主张,即取消王侯封建。公元前155年(景帝二年),晁错上呈《削藩策》,主张对犯罪有过错的诸侯王,削去他们的支郡,只保留一个郡的封地,其余郡县都收归朝廷直辖,其论述矛头首先指向势力最大的吴王刘濞。景帝采纳晁错的献策,先后削夺赵王的常山郡、胶西王的六个县、楚王的东海郡和薛郡、吴王的豫章郡和会稽郡。
第二年正月,吴王会同胶西王、赵王、楚王等七王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群起叛乱。景帝为了平息众怒,被迫腰斩晁错于西安东市。可是,吴王等人不善罢休,继续挺兵,终成“七国之乱”。
在名将周亚夫的指挥下,朝廷镇压叛乱,前后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一过程中,又戏剧性地发生了一个与商人有关的插曲。
中央军出征之时,居住在长安城中的一些“列侯封君”,为了表明自己忠于中央政权,也纷纷请求带领亲兵随军出征。可是,他们的领地多数都在关东,而长安却在关中(函谷关以西)地区,一时难以置备齐足够的车马、武器乃至盔甲等军用物资,急需筹措金钱去购买,为此,他们只好向长安城中的高利贷商人――时称“子钱家”――借贷。不想,那些人都推说自己手中没有现钱。因为当时七王气焰方张,战局如何发展,一时尚难判断。只有一位叫无盐氏的商人拿出千金贷给那些“列侯封君”,其利息高达十倍。不料仗只打了三个月就结束了,无盐氏因此获利最大,成为关中巨富。
无盐氏发战争财的故事十分传奇,在世界商业史上,竟可以与十九世纪欧洲的罗斯柴尔德家族相参照,后者在1815年的滑铁卢战役中,因准确预测了拿破仑的失败而获得大利。【罗斯柴尔德的故事可参阅尼尔·弗格森(英)所著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中信出版社】从无盐氏的故事中,也呈现出当时真实的政商情景。其一,商人的财势已经超过很多权贵,成为一股可以与政府博弈的社会力量;其二,众多长安高利贷者在国家危难之际不肯出贷,无疑让治国者感到商人阶层的不忠和威胁,连司马迁也指责他们“不佐国家之急”。
“七国之乱”平定的十三年后,公元前140年,汉景帝驾崩,16岁的刘彻(公元前156年—公元前87年)登基,是为汉武帝。他当政五十四年,一改前朝的休养生息政策,文治武功,把帝国拉回到高度中央集权的轨道之上,汉朝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武帝登基之后,血气方刚,在内政和外交上均采取了极其强硬的政策。
对内,他采纳了贾谊曾经提出的主张,颁布《推恩令》,强行要求诸侯分封诸子为侯,使其封地不得不自我缩减,同时,朝廷向各地委派主管行政和监察工作的刺史,由此,空前地加强了中央集权。在思想上,他接受大儒董仲舒的建议,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让儒学成为唯一的正统思想,延续了七百年的百花齐放的景象到此嘎然而止。
中央集权必“统一”国民思想,不过手段各有巧妙,史学家顾颉刚曾比较秦始皇与汉武帝的不同办法:“秦始皇的统一思想是不要人民读书,他的手段是刑罚的制裁;汉武帝的统一思想是要人民只读一种书,他的手段是利禄的引诱。结果,秦始皇失败了,汉武帝成功了。”
对外,武帝则攻伐四野。他不再采取与匈奴的和亲政策,派霍去病和卫青与之常年作战,夺回河套和河西走廊地区,大大扩张了西域版图。在东北方,他派兵灭卫氏朝鲜(今朝鲜北部),置乐浪等四郡,在南方,则使夜郎、南越政权归附汉朝,在西南先后设立了七个郡,汉帝国版图至此基本成形。在大动兵戈的同时,他还大规模地兴修水利和修筑道路。
就这样,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功利,役费并兴”,硬是把文景两帝留下来的充沛国库消耗一空,史载“兵连而不解,天下共其劳”、“费以亿计,县官大空。”
公元前121年――也就是武帝登基的第二十年,卫青、霍去病带兵深入大漠,大败匈奴主力,取得对匈战争的最大胜利,浑邪王率四万之众归附大汉,举国上下为之大振。不过从经济的角度来说,中央财政却出现了“用度不足”的危急情况。针对这一状况,为了补充中央收入,汉武帝开始推出一系列、强硬的国营化经济政策,而具体操盘执行的,是一个叫桑弘羊(公元前153年-公元前80年)的商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