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样,在日军进入朝鲜的时候,正当酷暑难耐之时,而且道路狭窄险恶,崎岖不平,行军非常艰难,又加上沿途的村庄都很贫穷,无法募集到军粮。但朝鲜人素来惧怕中国,因而我军所到之处,则粮草有求必应,这与他们对日军的态度形成强烈对比。所以日军在进攻平壤的时候,除了自身所带干粮以外,没有其他可以吃的,一勺盐都要吃好几天。在这个时候,如果我军能够洞察战机,趁日军疲惫,派出奇兵突袭,则必能获胜。然而我军采取的是以逸待劳的策略,认为靠着平壤的坚固堡垒,足可以御敌,这是最大的失误。李鸿章在八月十四日下达军令,主要精神全都在于防守而不在于作战。应该说整个的中日战争都被这种指导精神所误。
当时按照李鸿章的部署,马玉昆率领毅军的四个营绕过江东,形成掎角之势。卫汝贵、丰升阿两军的十八个营驻扎在城南的江岸,左宝贵的六个营防守在北山城上,叶志超、聂桂林两人率军守在平壤城中。十二、十三、十四这几日,日军已经陆陆续续在平壤附近集合起来。相互之间出现了一些冲突,但彼此损伤不多。到了十五日的晚上,敌军的战略部署已经确定下来,用右翼部队来攻下大同江左岸桥头的炮台,然后渡江进攻平壤城的正面,而以师团长的部队作为后援;用左翼部队从羊角岛往下渡过大同江,进攻我军的右方。十六日,日军在大同江岸和马玉昆部队相遇并发生激战,日军伤亡惨重,炮台最终失陷。当时左宝贵已退守牡丹台,拥有七连发的毛瑟枪和快炮等武器,在战斗中很起作用,但敌军连发开花大炮,左宝贵受伤死亡,于是军队大乱。午后四点半,叶志超急忙挂起了白旗,向日军请求停战。当天晚上,军队纷纷连夜撤退,在义州、甄山两处被日军堵截,阵亡二千余人,平壤于是被日军占领。
在这场战斗中,李鸿章二十多年所练的兵,自夸为劲旅的部队,基本上覆没殆尽。中国军备上的废弛,长久以来为外国人所熟知,唯独淮军、奉军、正定练军等向来使用西洋的方法练兵,又是李鸿章所苦心经营的,所以日本军队都被其威名所慑,相当害怕这些军队。在战胜以后,日本将领还声称这是始料未及的结果。淮军战败的原因,一方面是在于将帅的卑劣不堪,严重的有如卫汝贵这样的,克扣军饷,临阵脱逃,还有如叶志超这样的,掩盖败绩,谎报胜仗,欺骗皇上而邀军功的。有这样的一些将领在阵前临敌,怎么能不败呢?另一方面是在于六个统帅的官职、权限都一样大,没有一个人来统领全局,所以使得军队涣散,相互间配合不力。可以说这场战役是李鸿章在用兵打仗上失败的开始,而淮军骁勇善战的名声,也从此一扫而尽了。
久经训练的军队,尚且如此,其他的那些仓促间新招募来的士兵,对军纪不熟悉,武器装备也不齐整,就更不值得一提了。自从平壤战败以后,我军的战略谋划变得更加飘忽不定,军事上应该承担的责任也不全在李鸿章一个人身上,所以在这里不展开叙述,只把最主要的一些将帅列在下面:
姓名 官职 所属军队 任职期间
依克唐阿 奉天将军 满洲马队 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八月派为钦差大臣
宋庆 提督 新募军 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派为总统前敌各军
吴大澂 湖南巡抚 湘军 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十二月派为帮办军务大臣
刘坤一 两江总督 湘军 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十二月派为钦差大臣
其余先后参加的部队则有:承恩公桂祥(慈禧太后的胞弟)、副都统秀吉率领的神机营马步兵、按察使陈湜、布政使魏光焘、道员李光久、总兵刘树元、编修曾广钧、总兵余虎恩、提督熊铁生等率领的湘军,按察使周馥、提督宗德胜等率领的淮军,副将吴元恺率领的鄂军,提督冯子材率领的粤勇,提督苏元春率领的桂勇,郡王哈咪率领的回兵,提督闪殿魁新募的京兵,提督丁槐率领的苗兵,侍郎王文锦、提督曹克忠奉旨办团练的津胜军,还有某蒙古官员所率领的蒙古兵。战争期间,这些部队有时候由李鸿章指挥,有时候由依克唐阿指挥,有时候由宋庆指挥,有时候由吴大澂指挥,有时候则由刘坤一指挥,一点都没有确定的想法,完全没有形成统一。有识之士早就知道这些军队根本就没法作战。
九连城失陷、凤凰城失陷、金州失陷、大连湾失陷、岫岩失陷、海城失陷、旅顺口失陷、盖平失陷、营口失陷、登州失陷、荣城失陷、威海卫失陷、刘公岛失陷,海军提督丁汝昌,也率领北洋舰队在战后的残余战舰,向日本投降,于是中国的海防兵力全部都被击溃。在这里,我将李鸿章平生最用心经营的海军情况重新列一个表,以记录此刻这种穷途末路的情形:
船名 船式 结局 地点
经远 铁甲船 沉 黄海
致远 钢甲船 沉 黄海
超勇 钢甲船 沉 黄海
扬威 钢甲船 火 黄海
捷顺 水雷船 夺 大连湾
失名 水雷船 沉 旅顺口外
操江 木质炮船 夺 丰岛冲
来远 铁甲船 沉 威海卫
威远 练习船 沉 威海卫
龙福 水雷船 夺 刘公岛外
靖远 钢甲船 沉 刘公岛外
定远 铁甲船 降 刘公岛中
镇远 铁甲船 降 刘公岛中
平远 钢甲船 降 刘公岛中
济远 钢甲船 降 刘公岛中
威远 木质船 降 刘公岛中
此外,还有“康济”“湄云”等木质小兵船,“镇北”“镇边”“镇西”“镇中” 等四艘蚊子船,再加水雷船五艘,炮船三艘,在刘公岛湾内或是受损或是完好的船,大小共有二十三艘,全部都被日军占有。其中还有广东水师的广甲号、广丙号、广乙号三艘军舰,或是沉没,或是投降。从此以后,在中国北洋数千里的茫茫大海上,几乎再也没有了中国海军军舰的行进的身影。
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李鸿章成为了众矢之的,几乎被骂得体无完肤,人人都愤恨地想杀死他。客观地来说,李鸿章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在最开始的时候错误地劝告朝鲜与外国订立条约,却不明白国际公法的惯例,这是责任一;既然已经立约,默认了朝鲜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而又派兵干预其本国的内乱,授人以话柄,这是责任二;日本既然已经调集大军摆出有进无退的姿态,却仍然不能抓住先机,只是想依靠其他国家来调停,以至于延误时日,这是责任三;聂士成建议趁日军还未完全集结之时,率先发兵直捣韩城以牵制敌人,他却没有采纳这个建议,这是责任四;在“高升号事件”没有发生之前,丁汝昌请求带领北洋舰队先与日军作战,却没有采用,最终使得日本海军反客为主,敌军越来越强大而我军的处境越来越危险。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不想由我方先挑起战争,以为通过外交途径能够解决,却不知道在甲午年(1894年)五六月间,中日早就已经成为敌对国,而不是友好邻邦了,误用友好的外交策略应用到战争中,这是责任五;李鸿章或将自我辩解说:“这是考虑到我们的兵力不足对抗日本,所以害怕挑起事端。”虽然这样,李鸿章身为北洋大臣,练兵整军二十年,怎么竟连一场战役也打不了呢?这是责任六;李鸿章可能还会自我辩解说:“受到政府的牵制,经费不足。”但这样也只不过是不能扩充兵力而已,怎么连现在所有的部队,比如叶志超、卫汝贵等率领的这些向来久经沙场的军队,也脆弱到如此地步!而且还时常听说发生克扣军粮、强抢民女这些事情,连军纪都荡然无存,这是责任七;要么枪是破枪,要么子弹是假货,子弹和枪不匹配,火药不随枪械一齐发放,还说以前管理军械局的官员都廉洁自明,谁能相信呢?这是责任八;平壤之战,军队当中没有总的统帅来很好地调度,这是兵家之忌,李鸿章却也犯此大错,这是责任九;始终坐等敌人来进攻,于是受到敌人的牵制而不能够牵制敌人,害怕敌人如同害怕老虎一样,这是责任十;海军居然不知道用快船、快炮,这是责任十一;旅顺港为天险要塞,西方人说如果有几百名士兵守卫,只要粮草充足,三年也无法被攻破。李鸿章却任用一个卑劣怯懦的亲信去守卫,最终该亲信听到风声后就提前逃走,这是责任十二。以上种种,都可以成为人们指责李鸿章的理由。但在甲午年九、十月之后,清廷上下到处都是外行的人在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号令也非出自一人之手,所以责任也就自然不能归结到一块,要是把这些都看作是李鸿章的罪责,李鸿章也是不能接受的。
又怎只是不能接受呢?我看到那些指责李鸿章的罪责的人,他们身上可谴责的地方,与李鸿章相比,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在这次战争中,没有一个将帅不辱国,这已经不用再说了。然而如果在一百步和五十步之间,相对而言,那海军要比陆军表现得好些,李鸿章部下的陆军又要比其他的陆军表现得好些。海军在大东沟海战当中,彼此激战了五个多小时,观战的西方人也都交口称赞。虽然其中有像方伯谦这样的败类(有的说法是方伯谦实际上是为了救火保船,海军的战术就是这样的)。然而其他激战的军舰也可以相抵了,即使是日本海军也肃然起敬。所以日本在这场战争当中,只有海军遇上了对手,而陆军却没遇上对手。等到刘公岛战役的时候,弹尽粮绝,要么投降敌人来保全性命,要么以身殉国来保全气节。先后阵亡的有邓世昌、林泰曾、丁汝昌、刘步蟾、张文宣,虽然他们死得各不相同,但是却都有男儿气概,令人感到哀痛。以上这些人,都是北洋海军当中最重要的人物,而反观陆军那些全无心肝的人怎么样呢?那真是可以说不值得一提。但在平壤的战役当中,还是有左宝贵、马玉昆这些人连续的激战,这些都是李鸿章部下的人,而敌军的死伤与他们相当。在之后又有收复金州、海城、凤凰城等地的想法,到防御盖平,前后几次都曾与日本军队展开苦战。虽然没能成功,但也尽力了。指挥这次战斗的是宋庆,他也是李鸿章的旧部。这些虽然不足以抵偿叶志超、卫汝贵、黄仕林、赵怀业、龚照玙等人的罪过,但比起吴大澂贴出劝降日军的告示,之后不战而逃、全军崩溃的表现又如何呢?比起刘坤一的奉命出征,却逗留数月不发兵至前线的表现又如何呢?所以,说中国军队全部腐败不堪是可以的,光把责任归于李鸿章的淮军身上并不合适。但当时满朝上下都充满着一股浮躁骄横之气,以为只要杀了李鸿章,就万事大吉,就可平息事态。那些道貌岸然、指手画脚的人,有着气吞东海、舌撼三山的气势,而其中又以湖南人的气焰为最盛。因而,重新起用湘军的建议被提了出来。但从实际结果上来看,湘军还不如淮军。唉,这些人真该感到羞愧!我说的这些话,并不是想为淮军和李鸿章作辩解。我对中日之战失败的结局,自然丝毫无法原谅李鸿章和他的淮军,然而我又极其厌恶那些浮躁、自大狂妄之人,这些人毫不负什么责任,却总是在他人的背后飞短流长,道人是非,还以此为乐,惩一时口舌之快。他们至今没有思考过能够取代李鸿章旧法的新方法,实际上这些人才真正是亡国之徒。李鸿章纵然对战败负有责任,但这些人又怎么有资格去指责李鸿章呢?
在这场战争中,李鸿章的失误很多,但即使他没有失误,也绝对没有侥幸取胜的可能。从十九世纪下半叶以来,各国之间战争的胜负,都可以在还没有开战之前确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世界越趋近于文明社会,优胜劣汰的道理就越确定。只有有实力的,才能获得胜利,一点其他的办法都没有。无论是在政治、学术还是商务上,没有不是这样的,而军事战争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日本在近三十年来,苦心经营自己的军队,上下一心,最终练就了军纪严明、敢于冲锋陷阵的精锐部队,孤注一掷地要和我们拼命,要是没有自信,他们怎么敢这样做呢?等到失败以后才知道失败原因的人,是愚蠢的人;但要是等到失败以后还不知道失败原因的人,那就是如同死人一般麻木的人。中国在甲午战败以后,很多人仍然没有清楚找到战败的原因,还只是怪罪李鸿章一个人,这又怎么行呢?
当时的西方报纸有评论家这样说:日本不是在和中国作战,实际上是和李鸿章一个人在作战。这话虽然说得稍微有些夸张,但和实际情况也算接近。没看见各省的那些封疆大吏,都只知道在固守在自己的疆域内,而把中日战争看作是专属于直隶、满洲的要去解决的私事,他们有想过出一分粮草、出一点兵力来援助、救急吗?即使有,也只是说说空话而已。而最可笑的是,我军在刘公岛保卫战后率舰队向日本投降的时候,当事人还写了一封信给日军,请求返还广丙号,在信中说这艘船是隶属于广东水师的,而这一场战争,和广东没有关系等等。各国人士在听说这件事以后,没有不笑话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话实际上代表各省封疆大吏的真实想法。如果情况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日本就确实可以说是和李鸿章一个人在作战。以一个人的力量来对抗一个国家,李鸿章啊李鸿章,虽然战败也算得上豪杰了。
自此以后,李鸿章的善于带兵打仗的名声就荡然无存了,而他在外交方面所遭遇到的种种困境也逐渐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