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心愿清单上,见一次初恋男友,应该在生日之前完成。鉴于自己怀孕大着肚子,形象不佳,李享已经将这一条,推迟至二十年后。她想以后有了孩子,只会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憔悴,说不定一年比一年肥胖呢,不如二十年后,大家都成了老头老太太,有了一颗平常心,再见好了。
李享的初恋男友叫车行远,是她大学时的同学。个儿不高,人挺壮实,皮肤黑黑的。李享刚上大学,还不懂事,他又追得紧,两人就好了。
好了一年多,李享越来越发觉这人不怎么适合自己,就要分手。车行远不同意,说再试验一年,他保证好好表现,要是还是不行,分手也行。
就又试验了一年,车行远表现真是没的说,可李享就是看他不顺眼,完全没有了刚开始恋爱时的那种激动,好像谈了半天恋爱,就剩下了厌烦。
她也没有看上别的男生。后来躲着他,躲电话、躲上课、躲自习、躲食堂、躲班级活动,甚至躲回宿舍。
有段的时间,把自己搞得跟小偷似的。
每天宿舍第一个起床,早早就背着书包溜出门,食堂买两个包子,找个僻静的地方去背外语。上课铃快响了,才赶紧钻进教室,就怕他会找她说话;课间铃一响,立马跑进女厕所;下课赶紧跑,先不去食堂,怕碰见车行远,自己溜回宿舍,等食堂快关门了,才下去匆匆打点饭。自习尽量去图书馆,桌子大视野开阔,不适宜讲悄悄话,就是这样,她还得偷偷摸摸地四处看,瞅见车行远的影子,就赶紧往楼上跑。
有一次夜里,她为了躲开他,在楼上的古籍藏书室躲了两个多小时,里面黑糊糊的,学生不许进,只能在外面的小隔间找个角落蹲着。
到了晚上,也不敢太早回宿舍,非到快熄灯,才一溜小跑跑回去。
偏偏车行远是那种凡事较真的人,他常说的话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觉得自己对李享那么好,李享凭什么还躲着他呀。他想不通,就觉得李享一定瞒着她,找了另外的男朋友。可为什么又要说没有别的男朋友呢?这不是不诚实吗,不讲道德吗?
“李享!”他逮着空,就站在李享的宿舍楼下喊李享的名字,喊得叫那个响啊,丹田之气,气贯长虹。惹的别的寝室开窗户噼里啪啦一串声响。
走路上,李享一下子没有躲开,他也开始大喊:“李享,站住,是我呀!”
李享气恼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他亲亲热热地走过来,一把将李享的肩膀搂住:“你怎么啦,干吗哭丧着个脸,连我也不见了。是谁欺负你了吗?我是你的男朋友啊,有什么事,你应该先告诉我才对啊。”
李享就再一次地说:“车行远,我们分手吧。”
车行远完全不当回事,非常男子气地说:“别总是说傻话了,我都告诉你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怎么还说?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其他人?有了你就承认嘛!”
李享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终于直问车行远:“是不是我有了新的男朋友,你就会跟我分手?”
车行远斩钉截铁地说:“当然,如果他比我好的话!”
李享找到了一个小学中学一直在一起读书的老同学,大家都叫他锥子,个子瘦高,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学习。中学毕业后去学动画,脸白白的,头发长长的,地道的北京小伙儿样,油腔滑调,自我感觉特别好。李享求他,帮她一把,去见一次车行远,让他死了心。
锥子懒洋洋的,觉得李享拿他大材小用了,又提了一筐子的条件,要给他买手机链、游戏碟,还有,他还没进过重点大学的门哪,怕脆弱的心灵受不了,进门时,李享得搀着他。
李享说:“行行行,你就是我大爷。”
两人搀扶着,进了学校,待见了车行远,他张口就来:“我是李享她大爷。”
李享那个气啊,冲车行远说:“瞧见了吧,我新男友。你说的,我有了新男友,我们就分手。”
车行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完了说:“我是这样说了,可我有条件,他得比我好。”又冲锥子:“你自己说说,你觉得你比我好吗?”
锥子也不客气,说:“我是觉得我比你不错那么点儿。”
车行远说:“这我不同意,李享,我觉得他太油头粉面了,你怎么能找这样一个人代替我。这让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呢?”
车行远说这话时,还真是挺痛心疾首的。
锥子当然不爱听,立刻就搂着李享亲了一口,然后对车行远说:“赶紧站一边去,我和我的女朋友要去看电影了。”
车行远拳头就挥出去了。
后来为这事,车行远挨了一个处分,和李享算是彻底分了手。
分了手后的李享,也不怎么爱住校了,加上到了三四年级,选修课多了起来,她只要有机会,就跑家里去。车行远找不到她了,就找了一个新女朋友,是个河北姑娘,拿车行远当世上第一稀罕物,恨不得一天二十五小时地黏着他。后来,毕业,两人一起去了石家庄,结婚、生子,李享再没他的消息了。
其实这样一个人,再见或是再而不见,真是并无多大意义。李享之所以会在清单上,写出要见初恋男友的条目,实在只是因为一时手闲得发慌。
她看了好几个别人的心愿清单都有这么一条,于是不由想起了那个脸膛黑黑的车行远来,她心里有那么一点歉意,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和车行远释然一下。
当然,也有其他心思,因为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经历过被人如此隆重追求的过程,平淡日子过久了,就有些寻点刺激的想法不是?
真没想到,车行远竟然主动找她来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真是吓了一大跳。好像她前几天翻检那个清单,被车行远看见了似的,所以才追上门来。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和当学生一样,用自以为是或是自作多情来形容一点没错,而且不容置喙。
“喂,你怎么了,好像不敢相信是我似的。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有忘记我是吗?太好了,我也没有忘记你。很多次来北京出差,都很匆忙,这次有时间了,我就说,非要来看看你不可。对了,我要向你报告一个喜讯,我升职了,不,不,不是生殖,是升职,就是升官的意思。非要讲这么庸俗干什么,对,做了正调研员,副处级。我要请你吃饭,你一定要赏光。”
“啊,啊,我这个,这个。”李享看看自己的肚子,心里好是烦恼。如果没有怀孕,她再去见他,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一定还是能占优势,可是现在,她可一点底也没有。
“怎么,吃顿饭有什么为难的吗?你丈夫不愿意?”
他可真是!
“没有,他在国外,没有的事。”
“那你当然要出来喽,我请你去大饭店,金碧辉煌,请你喝酒。”
“不不不。”李享气恼,“我不喝酒。”
听听这粗人都说的什么话啊,金碧辉煌,大饭店,什么和什么啊。
她不高兴了,直通通地说:“不吃饭,别吃什么饭,也不喝酒。我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见一见,说说话,就行了。”
“那你来我酒店的房间吧!”
他还真能领会精神!
李享说:“去公园,那边空气好。下午三点,不见不散。”
说完,咔嚓一声,抢先把电话挂了。这人,太没谱了,他怎么生殖的啊,噢,是怎么升职的啊!
下午三点,在李享想来,这是个最好的时间,阳光还好,可以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不会有任何暧昧的错觉。时间也不错,吃饭喝茶干什么都不方便,去公园,只当是叫车行远陪她散步了。
如果不是看在完成清单心愿的份儿上,才不见他呢!
虽然这事离生日过了几天,但不碍事,对不对?而且完成了这一条,以后再设计清单时,就可以不用再把它写进去了。否则,总是一盘没下完的棋,多让人闹心啊。
理由如此充分,李享走到了离车行远住的酒店不远的公园门口。
算起来他们已经快十三年没有见过了,大学毕业后,李享虽然也见过不少同班同学,听到过他们说起车行远的事,可她已经一点也不将他放在心里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她想不起来了,他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也忘记了呢。还有,他买了房子,大还是小,也不知道了。河北和北京那么近,他一年要来好几趟,为什么偏偏今年,才想起了要找她?
他们竟然咫尺之隔,可谁也没有认出谁来。两个人都在公园外面逡巡,但却都以为对方是别人。
车行远发胖了,以前个头就不高,现在看起来更矮了。穿了一件长呢大衣,老气横秋的,两手还插在口袋里,一副机关干部的模样。李享则大着个肚子,头巾包住了半张脸,浑身上下,一身素,黑大衣,黑裤子,黑色的平底鞋。
离车行远心目中的当年的她,直接差了三万英尺的高空。
分别拿起电话打,才发觉对面那个人就是自己清单里想见的人。
李享假惺惺地说:“车行远你成熟了。”
车行远毫不掩饰心中的震惊和失望,说:“李享是你吗?是生病吃激素了吗?”
李享气得竟笑出了声:“你才生病吃激素呢。我是怀孕着哪,看不出来吗?”
“怀孕了?咦,我听人说你是丁克啊。怎么,现在丁克也怀孕的?”
这就是车行远的说话方式,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李享又气又可笑,说:“哎,你这么让人讨厌,怎么升官的?群众眼睛瞎了啊?”
车行远就说:“升官不关群众什么事的,只要领导眼神好就行了。”
说着,将李享拉到自己的左边,挡在马路里面。笑笑说:“跟你才这么开玩笑,单位里怎么会这么无赖呢。这不是见到你高兴吗?”
李享说:“我还以为你见到我高兴得脑子坏掉了呢。说吧,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听说你北京来来去去好多次,这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啊。”
车行远说:“这是第一次,有这么个大半天的空暇时间,平时都是来去匆匆。再说,我也不敢确定,你是否想见我。”
李享说:“这次你就确定我会见你了?”
车行远说:“是的,因为我听说你怀孕了。”
李享吃惊:“怀孕了干吗要见你,这么难看,说句心里话,我是真的一点也不想见你的。”
车行远说:“可是我会找到你。你怀孕了,我见你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否则你一如既往,和从前一样,我哪里去寻找信心。现在好了。”他看了一眼李享的肚子,“现在你没什么骄傲的资本了,就可以和我平等对话了。”
李享摇头:“车行远啊,你真是个小人啊,什么话都敢说。”
车行远得意地笑笑:“那当然。”
两个人散着步,大多却都是听车行远在说话。他告诉李享的是,李享的怀孕,是件非常及时但并不是很好的事情,之所以非常及时,是因为如果她再不怀孕,或者是很早就生了孩子,那么李享很可能就会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什么心情?”
“婚姻之痒。”车行远说:“你结婚也七八年了,是吧,该到了七年之痒的日子。很需要有个孩子,来做润滑剂。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一毕业就结婚生子,虽然七年之痒的日子,可能会推迟几年,但也到了婚姻容易出现危机的时候。现在我就很疲惫,非常非常疲惫,为什么会特别想找初恋女友,就是这个原因。”
“那么怀孕不好又是什么意思呢?”
“对我们俩不好啊,你怎么不懂呢?你看,如果你现在没有怀孕,就将面临两个问题:一是你自己到了七年之痒,丈夫又在国外,而我,正好处在十三年之痒,当了小官,又常可以来北京出差。我们不正好干柴遇见烈火,死灰就复燃了吗?”
车行远觉得自己的分析很是精道,高兴地拍了拍手。
李享说:“这么说,如果我没有怀孕,咱俩还可以干点啥?”
车行远说:“是啊。”
“呸!”李享逼他,“你之前叫我去你酒店,就是这意思是不是?你才没有听谁说我怀孕呢!不过是看到了我后,随嘴给自己台阶下,是不是!”
车行远嘿嘿一笑,说:“知我者,李享也。”
李享不由吃惊地站住:“难道你真的想来跟我干点啥?”
“干吗要问两遍?”
李享哈哈大笑:“车行远啊车行远,你真是个棒槌。你把我笑死了。”
车行远自己也笑:“我可不一直就这么棒槌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哪,不过我跟你就是喜欢实话实说,没办法。”
李享点点头,学校时那种对他的无可奈何,今天反而变得亲切又可笑。
是因为怀孕吗?怀着这个孩子,有着一个孕妇的身份,她站在车行远前面,从没有过的放松和自然。而且她发现,车行远其实并不是像他外表表现出的那个样子,他并不缺乏幽默感,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逗着她。
车行远说:“等你生了孩子,我还要来找你。听人说,孩子三岁后,女人容易有个呼吸期,就是特想跳出水面呼吸一口什么的。到时候我给你伸个氧气管。”
李享痛快地说:“行。”
两人走累了,就找个椅子坐下来。车行远怕李享冷,再三问她要不要他脱衣服,可是问是问,却不肯动手脱。李享就逗他,冷了,脱吧。
车行远说:“回去脱不行吗?”
车行远是真的遇到家庭问题了,他把这个原因归结为结婚太早,而且孩子生得太早。太早完成了家庭的任务,现在孩子大了,两口子也过疲惫了。变成老伴,又太早了,该有的激情,又都完了。怎么办,这么搁半道上了,最少还有十几年呢吧,我就跟老婆这么没滋没味地混日子?不甘啊。
李享说:“那你老婆呢,甘心不甘心?”
“不知道,这事不能主动问她,也不能交流,就憋在心里,所以才想找个机会,跟你切磋一下。谁知道你怀孕了,等于是把濒死的婚姻挽救了一把,对不对?”
李享才不承认呢。“谁濒死了,我们当初是准备丁克来着,否则怎么会这么大岁数了,再要孩子?”
车行远说:“反正不管怎么说,今天见到你,我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惊的是你居然真的愿意见我,喜的是见到了你,悲的是重燃爱火的机会没了,痛的是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就这么的,当了母亲了。唉,百感交集百感交集。”
“百感你个头啊。”李享不客气地说,“你要不要听我的又惊又喜又悲又痛?”
“听。”
“惊的是你居然还敢来找我,喜的是你比我看着更像孕妇,悲的是十三年之痒来的不是时候,痛的是浪费你一下午时间也没办成个事。”
车行远站起身,对李享说:“你居然不东躲西藏地闪我了,居然挺着肚子也来见我了。可见真是心里一点也没我啦。算了,我不生气,我请你吃饭!”
两人坐在出租车上,李享越想越可笑,不由扑哧笑出了声。她问车行远:“哎,你说,你就凭你的直觉判断一下,你觉得我会是个好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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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圣诞快乐。
你那里是过圣诞节的啊。两三天没有你的消息了,是出去玩了吧?
我挺好的,别惦记我,好好玩就是了。
告诉你,我妈没有要我的钱,但她也没有跟鲍布去泰国。
她直接告诉鲍布了,她没钱跟他出去玩。她让他自己去玩。结果是,鲍布也没去泰国,他回德国了。好像他女儿要他回去还是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