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期末考试了,李享去学校校对卷子,刚回家,婆婆就迎了上来,一脸焦急,说自己必须回广东一段时间,潘勇的姐姐住院了,病得不轻。
李享的大姑子叫潘言,比潘勇大四岁,前年突然不哼不哈地离了婚,一年后,才被家人知道。潘言在自己的朋友公司里做财会,离婚后,脾气性格也变化,人特别容易暴怒,开始别人还会体谅她,渐渐不愿再迁就,毕竟她离婚,又不是别人的错对不对?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真的,性格一变,命也会变。潘言从那以后,没有一件事顺利过,工作刚辞,身体又出了状况,住在医院,据说也有好一段时间了,一直瞒着李享的婆婆,直到最近要动手术,孩子没人照顾,才告诉了亲妈。
李享真心同情潘言,虽然她性格内向,为人各色,但还是很坚强的。换了李享,无论离婚、辞职,还是住院,哪一样都能让她嚷得众人皆知,怎么会悄悄挨着,又不是罪犯!
婆婆说要回去照顾潘言,李享当然同意。正好快放寒假了,她也就休息了。但婆婆还是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再问,婆婆才说,不知道李享放假这段时间,可否让潘言的女儿朵朵来北京?孩子六岁了,已经很好带,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婆婆担心自己医院家里两头跑,吃呀睡呀的,无法照顾好孩子。
潘言生孩子也很迟,李享只在照片里见过朵朵,出生时、周岁时、三岁上幼儿园时,听婆婆这么讲,她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可是自己又是孕妇,真的可以照顾好一个孩子吗?
“你知道,我不想交给她爸爸带。那一家人好粗鲁,你是老师,家里条件也好,孩子来跟你十几天,可能是最好的。我一回去,就给她买机票,等潘言好一点儿,我再过来照顾你。”
李享这段时间跟婆婆渐渐处出感情来了。
老太太不多说话,但说出来的,总是仔细想过的。她开这个口,一定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李享虽然有点怵,但还是点点头,心想,顺便就当自己先实习怎么做母亲好了。
婆婆匆匆飞回广东,第三天,就打来电话,说朵朵今天就可以到了。
还好,李享的课上午就考完了,把试卷大包小包地带回家,下午托骆亦红开车带她去机场接朵朵。李享站在接机口,心里多少紧张万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还认得出这个孩子来,特意做了一个大纸牌,上面写着朵朵的大名。正东张西望,手机响起,一个女人很有礼貌地问她人在哪里,说自己是空乘人员,要带一名孩子交给她。
再转头,发现打电话的女子就站在她的面前,穿着制服,笑吟吟的,手里还捏着一张好多年前她和潘勇的一张合影。她低头,这才看到朵朵,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头上扎着小辫子,背上背着一个书包,手里抱着一个泰迪熊。
空姐很认真,比照着照片看李享,说:“你胖了很多。”
李享指指肚子,说:“怀孕着呢。”
这话让一直怯怯的朵朵突然眼前一亮,空姐把身后的拉杆箱一起交给李享,朵朵却伸出小手,以为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似的,悄悄地摸了一下李享的肚子。
这个动作,不由让包括骆亦红在内的三个大人都笑了起来。朵朵害羞了,知道自己做了幼稚之举,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扭着身子,低着头不说话。李享握住她的手,那胖乎乎的小手,竟想躲开,她再一用力,她就顺从地不动了。
这个手心靠手心的动作,让李享的心里一下子有说不出的温柔和感动。她好像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心里那么慌,那么渴望被人好好地疼爱。她对朵朵说:“你是不是很想看见舅妈肚子里的小娃娃呀?”
骆亦红在旁边拉着箱子,突然就笑了:“李享原来你也会说娃娃腔啊。”
李享很得意:“是啊,不知怎么的,无师自通呢。”
朵朵对李享的娃娃腔感觉很能接受。她立刻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紧张和痛苦了。
三个人上了车,李享跟朵朵一起坐在后面,朵朵眼睛并不看她,要么低头,要么看窗户外面。嘴也抿得紧紧的,李享不知道跟这么大的孩子说点什么,很是发愁。骆亦红就说:“你问问她,肚子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一说到吃,李享就大为头疼,她自己只会做简单的几样,孩子又怎么会喜欢呢。但这点骆亦红认为不是问题:“去肯德基吧,小孩不是都爱吃?”
“不行,姥姥肯定不让吃。对吧,朵朵?”
朵朵点点头,可是她也表示了她的向往。她把身体凑近了车窗玻璃,伸出一个小指头抠着,眉毛皱皱的,表示内心很纠结。
骆亦红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就说:“但是朵朵今天是第一次来北京,舅妈当然要好好招待一下啦,还是去吃肯德基吧。”
朵朵把手指塞进嘴里,看看李享,点点头。
李享看着这一切,感觉真是好玩儿,小孩子有那么复杂的心理,而且完全也听得懂大人的话,真让她吃惊。
在她的感觉里,小孩子一直是不可理喻和爱哭的化身,原来他们也有心事的。
三个人去了肯德基,骆亦红领着朵朵走在前面,她进入角色还真叫那个快,李享似乎成了外人。
东西端上来了,朵朵却不动手,李享说:“吃啊。”她摇摇头,把两只手举起来。李享不明所以,猜道:“要人喂吗?”
朵朵还是摇头,骆亦红猜出来了,惊喜道:“要洗手?”
“是。”她终于说话了,声音细得不得了。
既然是骆亦红猜出来的,这个光荣的任务当然也就是她来完成了。她伸出手给朵朵,朵朵立刻也伸出手给她,她们一起去了洗手间。
李享心里长叹一声,她意识到,自己和这孩子的交流还是有点问题。好多年前她对孩子的那种懵懂,依然存在着,并不因为她已怀孕,就有所减轻。她依然琢磨不出小孩子想要表达的东西,她不仅有点怨起骆亦红来:关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殷勤。
朵朵洗手回来的路上,骆亦红去柜台为她要了一个小玩具,有了这个看不出是狗还是猫的小玩具,朵朵的心情好多了。她拿起汉堡包,大口吃起来。李享很想献殷勤于是拿着一块鸡,问朵朵:“要吃这个吧?”
朵朵不说话,嘴巴闭着,小脸从被咬成半月形的汉堡包上愣愣地看着她。
李享说:“吃吗?”她真奇怪,这孩子是怎么了,对她有成见,还是咋的,怎么就不说话呢,而且,眼里又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骆亦红赶紧接话:“我们当然要吃啦,不过我们现在不吃,等吃完汉堡包才吃是不是?”
瞧,朵朵点头了。
然后,就像玩具重新上了发条,又开始吃她的汉堡包了。
李享的不高兴带到脸上了,这算什么意思,分明是对她有意见嘛。骆亦红那么聪明个人,当然猜得出李享在想什么,将她拉到边上一点,语速很快地咬耳朵:“孩子小,你不能同时让她做两种选择,她糊涂了,以为你让她放下汉堡包去吃鸡块呢。你得悠着点来,别跟我生气,我这不是在帮你吗?”
骆亦红这么一说,李享就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她想自己和小孩子交流不太好,肯定和这个有关系,孩子的思维,是要比大人慢的。她得让自己慢几步,才能和孩子对话。
吃完饭,到家里,已经天大黑了。骆亦红帮着李享收拾好孩子的衣服杂物,又叮咛几句,才告别。李享送到门口,感谢她,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骆亦红说:“你这才知道要谢谢我啊,等孩子出生后,谢谢我的地方肯定还多哪。”
正说着,朵朵却走了过来,站在两个人的中间,她有点不舍得骆亦红,可是大致也知道,这样会伤李享的心。她拉着李享的手,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骆亦红。李享看看她的小脸,好像一下明白了她的心思,她对朵朵说:“我们亲一下阿姨吧。”
这话一定是说中了朵朵的心思,可不吗,她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对骆亦红也表达一下感情啊。骆亦红赶紧蹲下身子,主动把脸凑到朵朵的跟前。这下,朵朵心里舒服了,还有点不好意思,跑进房间里去了。
李享回头看看,冲骆亦红吐舌头:“好玩吧这孩子?”
骆亦红冲她竖大拇指:“你不错,大有潜力!”
说着,走了。
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李享担心朵朵不适应北方的天气,翻检她的衣服后,决定明天去给她买几件厚点的、在家里可以随便穿的衣服。朵朵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李享便带她去婆婆在时住的房间,她已经收拾过了,还特意买了条有卡通图案的床单。朵朵躺在床上,她把灯关了。不一会儿,又进去看,孩子已经睡着了。
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小孩子,这让李享的心里说不出的温柔,她走路、倒水、开灯、关冰箱、开电视,声音都压得小小的。纵是这样,半夜里,突然被一声哭喊惊醒,好长时间,她却神思恍惚,不明所以,这是从哪里传来的孩子声啊?
哭声越来越大,她终于想起来了,是朵朵,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还有个孩子在家里。她赶紧下床,到朵朵房间,打开台灯,就见孩子坐在床上,被子全蹬掉了,两只小胖手遮着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刺着了。
李享坐在她旁边,问她:“朵朵,怎么了?”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得,孩子就是孩子,最终还是离不开不可理喻和哭哭闹闹。
“你忘记了吗,你昨天坐大飞机来北京了啊,现在在舅妈家里呢。妈妈生病住院了,不能照顾朵朵,朵朵才来舅妈这里的呀。”
朵朵半夜惊魂,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白天的事情。她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大半夜的,突然有这样的哭声,简直像是平地惊雷。李享怎么哄也哄不住,却听见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门一开,竟是对面的女邻居,吃惊地问道:“怎么怎么了,你不是还没生吗,怎么就有孩子的哭声了?”
李享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想到她有一个四五岁的儿子,立刻请她进来哄朵朵。谁知道女邻居进来一下就把问题解决了,二话不说,抱住朵朵,说:“走,阿姨带你去尿尿。”
孩子立刻不叫了,吭吭哈哈地,从卫生间出来,就牵住了李享的手。
女邻居说:“半夜孩子要撒尿,起来认生,说不出来,当然就哭喽。”
说着,跟李享拜拜,又指李享的肚子:“你可要当心啊,有事随时叫我。”又冲朵朵挤眼睛,“明天来我家里玩,我家有个小弟弟呢。”
第二天一早,婆婆的电话先来了。问了问朵朵的情况,又告诉她,小区那个幼儿园,寒假有托儿班,全天带孩子会太累了,朵朵走之前,婆婆已经跟她说好了,去北京的幼儿园上一段时间学,叫李享带孩子去那里插班,就一个多月,中间过年那几天休息,要退伙食费。不过也许那时潘言已经出院,她也重回北京了。
看来婆婆还真是打听得蛮清楚。李享问朵朵,是不是愿意去幼儿园,朵朵细声细气地说:“小朋友多吗?”
李享就说:“多,就在舅妈这个院子里,我带你去先看看好不好?”
朵朵欣然同意。两个人手牵手就出了门。
果真,是个私立幼儿园,虽然小了点简陋了点,但朵朵也是临时插班。
李享特意看了看食谱,还有孩子中午睡觉的小床。朵朵在广州一直也上幼儿园,对这里,似乎比对李享的家里还要熟悉,进去没一会儿,就跟几个孩子搭上话了,不一会儿,又去角落里玩积木。李享交好了钱,办好手续,来跟朵朵告别,朵朵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小碗跑出来,里面装了一些撕碎的纸。
李享彻底放心了,也觉得解脱了很多。
她去附近的超市给朵朵买了两套加厚的睡衣,小棉拖鞋,一件小大衣,几本图画书,又买了点蔬菜、挂面、西红柿,大包小包地拎回了家。
剩下的时间就是改卷子。中间潘勇来过一次电话,叮嘱了好一阵,要她随时注意身体,又多缠绵了几句。一晃到了傍晚,她刚想到要吃什么,脑子才像是被棒槌狠狠地敲了一把:糟糕,她把去接朵朵这事给忘记了!
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幼儿园五点下课,这该怎么办。
赶紧穿衣穿鞋出门,刚走到院子里,就见老师带着朵朵向她这里走来。一边走,朵朵还一边用手指着。见到李享,老师像见到了亲人,赶紧跑过来说:“孩子找不到你们的楼,我俩转了半天了。”
李享忙不迭地道歉,说忘记了忘记了,真是该死,怎么连这么大个孩子都会忘记呢。又说孩子昨天才从广州来,哪里能记住门楼门牌。朵朵脸上露出久别重逢的表情,又惊又喜地看着李享,一下把李享感动坏了。
上楼时,李享再三对朵朵道歉,倒是朵朵,小小声地说了两次:“没关系。”
可是最感人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进了家门,李享把门关上的一刹那,朵朵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了似的。同时,她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李享的大腿,把小脸蛋贴在了李享的腿上。
李享的眼泪刹那就出来了。这世上,还从没有人这么巴心巴肺地信任过她呢。朵朵的这些个小动作,让李享似乎对孩子曾经从来也不知晓的小心灵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了解。她想,朵朵在外面一天,置身于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其实心情是蛮紧张的,回到家里,算是她目前最熟悉最亲切的一个地方了,长长出一口气,说明这里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了。
至于她突然贴住李享,李享的心都要化了。
她是在感激她呢,也是依赖着她。
李享给朵朵看新买的棉拖鞋,又给她看新衣服。朵朵一脸幸福的表情,就是不说话。这孩子,性格有点压抑了,肯定跟父母感情不好大有关系。
想到女邻居昨天说的话,就给朵朵洗了洗手,拿了一本图画书,带她去找对面的弟弟玩。弟弟果然已经在家里了,刚吃过饭,嘴还脏着。女邻居对李享说,让朵朵在她这里吃,排骨汤,米饭,孩子吃最好了。李享一想,是啊,自己饭还没有开始做呢,不如让朵朵今天就在这里吃吧。
弟弟是个肥头大耳的小男孩儿,见有人来他家里吃他的饭,顿时欢欣鼓舞,一边给朵朵搬小椅子,一边介绍他的饭:“可好吃了,有这么大块的肉。”
手伸出来,比画成拳头那么大。
朵朵就拿手捂住了嘴,偷偷笑起来。
李享看着这一幕,特别高兴,好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似的。不由说:“孩子还挺好玩的啊。”
女邻居见她的表情,摇头说:“这算什么啊,等你孩子生出来,好玩的事才多呢。孩子是挺好玩的,可也挺累人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乐比苦大。”
正说着乐比苦大,胖弟弟就干了坏事,把朵朵带来的新书封面撕了下来。朵朵立刻就眼泪汪汪起来,李享和女邻居立刻大哄特哄,又是惩罚又是保证的,两个小家伙才不再闹了。
到了晚上,李享哄朵朵睡觉,朵朵有点小兴奋,怎么都不肯闭眼睛,李享自己就眯了眼睛,假装睡着。谁知道,朵朵悄悄地爬了起来,李享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屏声敛气地等着看。
就见朵朵把李享放在肚皮上的报纸拿开,轻轻地把嘴凑到了李享的肚子上。然后说:“喂,喂,你听见了吗,我是你姐姐,我叫朵朵,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李享忍不住,要笑。孩子突然胎动起来,这可把朵朵吓了一跳,她赶紧钻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过了一会儿,李享下了床,去了自己房间。
越想越可笑,憋不住,笑出了声。学着朵朵的声音,她也依葫芦画瓢:“喂,喂,你听见了吗,我是你妈妈,我叫李享,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