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我们开车离开了她父母家。
“难道你认为,我真的只是回家看看父母吗?”
上了车,她这样问我。
“那你想做什么呢,给大家证明,你一切都很好?”
“当然,”她这么说着,嘴边绽开了一丝笑意,“我非得要在人前这么表演一下不可,我得演得淋漓尽致,才能让自己活过来。否则这一关,我可过不去。不过,今天演得并不过瘾。”
“现在心情好了?”
“好多了,”她说,“但非得有人陪着我不可,你要知道,我自己可没有这勇气回来。”她说着,恨恨地咬了咬嘴唇,还拿拳头砸了一下喇叭。
我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但我心里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她要叫我来这里的原因了。她需要我帮她扮演一个“周处长”的角色。换了任何一个人,似乎都不太合适。同事不行,平时江湖上混得熟悉的人也不行——到时候都会有闲话传出去。她需要的是一个和自己圈子没有什么联系,但外表看起来,又还有点档次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得是男人,最主要的是,他还是一个能对她怀有同情和理解心的人。
天下之大,除了我这个初恋情人,她似乎还真找不到其他愿意扮演,并且事后还不会落下是非、并且有纠缠的男人了。
一路上,她跟我讲着在家里的一幕。
“我妈气坏了,她真是什么都相信的,唯独不信我。我跟她说,这些话都是假的,是有人要整我。官场就是这样,到处都是斗争,稍不留神,就会被人使了绊子。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知道我闺女,根本就不是个本分人,出事是迟早的。结婚那么多年,家不像个家,就算你自己老老实实,别的男人也会找上门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和寡妇有什么不同?你说你是被人冤枉了,我看只会冤枉百分之一。我说,妈,你就这么不待见你姑娘啊,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容易吗?要是光会跟人睡觉,就能当官,那不成妓女的天下了?这是需要实力的,你不相信我有这本事啊?她就哭了,跟我说:女人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啊,你怎么坏,都不能坏了名声。她还拿出了6万多元钱,都是这些年我给她的,她说一直给我攒着,让我拿回去送礼,让他们放了我。”
“你怎么说?”
“我说,我会想办法挽回来的。”
“真的有办法吗?”
她看看我:“不知道。但是只要不是去死,就总得活下去是吧。既然要活下去,我总得想个活得更好的办法对不对?莫非你心里也在想,我这辈子,好运是走到头了吗?”
我很想跟她好好谈谈网上的那些传言,比方罗尚明,比方黄某某,张齐就算了,他还是我的同事,我说这些,似乎不太合适。可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如果她不肯主动告诉我,是不是我也只能像她的老母亲一样,一方面没法相信她,另一方面又只好接受她所说的,这只是官场上的一次斗争。
果真,她开始这样说。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继续留在市政府,似乎不大合适了。很明显地,我是遭到了新班子的排斥。否则,他们一定会帮我的,比方辟谣、发布官方说明等等。这样一声不吭,而且主动提出让我请假躲躲风头,就是很明显的暗示,他们要抛我出局,让我做罗尚明一案中的替死鬼。”
“为什么叫你做替死鬼?”
“你傻啊?罗尚明这案子,牵扯了多少人进来,随后还不知要牵扯多少人。有人肯定会很紧张,男女私情,比起经济问题,当然算小事。所以,肯定有人主动爆料,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我,是个牺牲品。”
“好像网上有人也这么猜过。”
“是的。那个小白菜,我一直在想,很可能,就是我认识的某一个人。一方面,他觊觎或是忌妒我奋斗的过程,另一方面,他也在被罗尚明的政敌所利用。”
王皓雯说的这些阴谋阳谋,我并不能很是听懂,也很难有她那样深切的体会。毕竟隔行如隔山,是否真的就像她所说,这一切都只是别人在对付她,我哪里能知道呢。
不过她这么说着,让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我问她:“你认识刘正大吗?”
她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个人来。“方头方脑,矮矮胖胖的?”
我说是。
“他前段时间,要给我写本书,出了这事,现在估计是没戏了。这世道,人都蛮势利的。怎么,你认识他?”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讲刘正大现在在做什么,还有安接生,惹起她对他们恼火,那我不成搬弄口舌是非的小人了吗?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为好,只是告诉她,也是前段时间,听到刘正大说,要为她写本书。
“他见风使舵,”她说,“你不用答理他。”
我笑笑。我想刘正大正巧也对王皓雯做过类似的评价。
下午3点多,我们终于再次回到了度假山庄。一回到山庄,王皓雯的坏情绪就又上来了,她失去了刚才在路上尚存的兴致,一头栽倒在床上,拿枕头捂着脸,嘴里一个劲地呜噜着:“真是闷死人,闷死人了。”
“那我们去县城吧。”
“不,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她又开始前怕狼后怕虎了。她脸上的表情一变,整个人也像变了。瞬间老了好多的样子。甚至连头发都似乎变得蓬乱干燥了起来。
我说:“你回家一趟不是都感觉好了吗,怎么又这个样子了?”
“不知道,”她坐起来,手里捏着枕头,望着我,“我一想到要回江中,要面对这些人、这些事儿,我就又害怕得要死。”
“那换个工作,或是去干点别的不好吗?”
“干什么?”
“你不是在读博士吗?把书读完还怕找不到别的事?”
“哈,”她点点头,“我是得好好想想。”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灵机一动,问她要不要去爬山?
爬山是个好主意,虽然冬天,满山的树叶都落了,可是山路在腐叶的覆盖之下,却更有一番韵味。
王皓雯跟我出了门,我们一起向山路走去。
沙沙地踩着残破的叶子,耳边是鸟儿尖锐饥渴的鸣叫。
雪是大自然进行的一项残酷游戏。它以洁白的方式,藏起了鸟儿的口粮。枯干尖硬槐荚,滑过喜鹊焦急的喉咙。王皓雯一声不响地走在我的身边,我们的眼睛,一起注视着这些在寒冷的雪天之后,急促飞过的小鸟,仿佛聆听着它们在困境中的宣言。
这样走了20多分钟后,王皓雯终于吁出了一口长气,她说:“休息一会儿吧,我给你讲个事儿。”
我们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了下来。她把自己的两手放在腿上,就像小女孩儿似的,掰着手指头。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说:
“我来这里的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浑身就像是被钢针扎了一夜似的,特别的疼,是那种尖疼尖疼的感觉。别说爬不起来,就是翻个身都不行。我就想,是床有问题,还是感冒了,怎么人就像是动手术,打了全麻一样。我特别害怕,开始还默默地流眼泪,一两个小时后,浑身差不多就没任何知觉了。动手指,动脚趾,我都完全感觉不到了。我就想,天哪,我不会死在这里吧,我得赶紧喊人来。于是就扯起了嗓子,刚开始,嗓子眼儿声音也出不来,就好像喉咙的肌肉也麻痹了。我慌了,就对自己说,千万别急,一点点开始喊,声音会出来的。接着,我就发出声来。护院的老头姓李,我先是小声叫,李大爷,李大爷。没声儿,别说他听不见,我都听不清。接着,我又叫,李大爷,李大爷。这会儿,声音就大多了。我一遍遍喊,等喊到声音足够大时,李大爷没来,我自己可以坐起来了。”
她看看我,见我只是凝神听着,就问我:“你信不?很奇怪的感觉。当时坐起来,下地,穿衣服,穿鞋,然后伸开手指,端了脸盆,出去接水刷牙洗脸,一直晕乎乎的。脑子里就想,会不会不小心,就会一跟头栽倒,再也起不来了?可能是太担心了,身上针扎的感觉竟也没有了。待回到房间里,吃饭喝水,身体似乎已经没事了,一直到今天。
不过,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那天上午到底是怎么了。我要是不喊,会不会就此成了植物人?医学上似乎有这种突然遭遇不幸,身体机能发生变故的事情,但我还真是头一次见,而且就在自己身体上感受到了。这是件挺可怕的事情,随着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我却发现自己的脑子,又要处于那种麻痹的状态了。常常坐四五个钟头,脑子里都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记得了,就好像成了个行尸走肉似的。我感觉太恐惧了,心想一定是自己这么发呆发的。得叫人来陪陪我,除了你,我叫谁来也不放心。我得让我的脑子从半昏死的状态中活过来。虽然这事,更应该找一个心理医生来解决,可是特殊时期,我只能找你。”
我见她那么紧张,也就一本正经地跟她开玩笑:“来,伸手出来搭个脉。”
她竟真的将胳膊给了我。
我装模作样地号脉,又让她吐舌苔来看,待我竖起食指,让她将眼睛对一起,跟着我指头转时,她才终于明白我是在逗她。破涕为笑,打了我一拳头:“你拿我开心。”
我才没有,我说。拉她站了起来。
“我们来比赛爬山吧,我让着你,数一百下后,我再开始爬。等到了山顶,我保证让你从身到心,都能活过来。”
她摇摇头,并不以为然:“你就逗我吧。”
说着,转身走到了前面。
她脚步缓慢,没有一点精神。我不管她了,径直跑到了她的前头,鼓足口气,头也不回地向上爬起来。
山并不高,只是封山后,路有点难走了。
我们只能爬到不远的一个山头,再远再高的路,是不许人再进去的。半个小时后,我已经站在了一片山顶上,远望过去,说不出的辽阔和空灵。天那么湛蓝,阳光那么透彻,即便是落光了树叶的树木,也干净、疏朗、充满了庄严静穆之美。
我双手合拢,放在嘴边,冲着对面起伏连绵的其他山头,大喊了一声:“啊——”
无数小鸟,被这突兀的叫声,惊起了,煽动着翅膀,绕着山头飞了起来。
我的喊声还没停,身后就响起了清脆的女声:“啊——”
是王皓雯,我惊喜地转过身去,看见她站在还有我几百米远的坡道上,也将手放拢在了嘴边,脸上汗水淋漓的,眼睛望着我,嘴边带着笑意。
我不说话,转过身,又举起手做喇叭状,再次大喊起来:“啊——”
“啊——”
“啊——”
“啊——”
回音是这样的清晰,鸟儿一圈一圈地在空中打着转儿。它们也兴奋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王皓雯重新站到我的跟前时,我们两个人,数完“一、二、三”,一起发出了大喊。
“啊——”“啊——”“啊——”
心肺通透,大汗洇湿,太阳当空,有着冬日少有的暖意。
我突然发现,王皓雯满脸都是眼泪,她哭着、喊着,弯下了腰,使出全身的力气:“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