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陈轩有个姐姐,叫陈春,三十七八岁,前年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带着女儿,不仅住在娘家,而且手头也挺艰难。工厂效益不好,一月就拿四五百元的死工资。
陈轩的父母到处托人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这不,陈轩刚上班,******电话就来了,说让陈轩去劝劝陈春,她居然看上了他们厂里的一半老鳏夫。那人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大了陈春十四岁呢。
母亲的口气焦虑又紧张。陈轩心想,真是祸不单行,自己这边乱七八糟,姐姐又出这事。问道:“他们订婚了?”
母亲连声否定,说:“还没有还没有。现在有一个门当户对年龄相当的人来上门提亲,她居然为了这个鳏夫拒绝了。”
陈轩“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理姐姐的事他不能不管,当初姐姐和姐夫结婚,他们家里可就没少操心。姐姐开始并不很乐意,架不住母亲一口一个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结果姐夫当了官,去县里挂职锻炼,顺便就挂了一个小姑娘,回来就离婚了。
头天才和郑佩儿说到要离婚,今天就去再管姐姐的婚事,陈轩总觉得有些心虚。
他先安抚母亲:“算了,姐姐都这个年龄了,又吃过离婚的亏,她要什么样的男人,应该心里有数的吧。”
母亲气道:“她就是糊涂,到这个年龄还糊涂!你晚上下了班回家一趟,我坚决不同意她找一个老头子。让我和你爸怎么跟人相处,到底是叫小老弟,还是叫女婿?”
陈轩心想这是得回家一趟。又问母亲:“那个来提亲的人又是什么条件?”
母亲说:“你来就知道了,都认识的。各方面条件不错,我觉得和你姐蛮配。”
昨晚开始,陈轩和郑佩儿算是拉开了正式分居的序幕。郑佩儿在卧室,陈轩在书房,两人说好,一人有一周睡大床的机会。书房朝阴不说,而且房间特别小。幸好铺了木地板,陈轩卷个铺盖就在地上睡了。那头,还得伸在书桌下面。今早起来,下意识地一挺腰,头便重重地磕在了抽屉底。仿佛一记闷棍,昨夜的事,算是全想起来了。
刷牙洗脸,郑佩儿先起来了,正在厨房忙活儿。郑佩儿也许有个当医生的母亲的缘故,一日三餐,特别注意早餐。牛奶、鸡蛋是必须有的,还要搭配面条、稀饭、面包、炒粉、馄饨等等。结婚这么多年,陈轩习惯了跟着郑佩儿这么吃,胃都吃软了。一进去,看见郑佩儿在下菜肉馄饨,想当然以为还会有自己的,也不说话,拉开冰箱先开一袋咸菜,放在小碗里,就坐下等饭上桌了。
郑佩儿出来了,手里就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陈轩刚要站起来,郑佩儿又进了厨房,他以为她去端他的饭了,便坐下等。结果郑佩儿出来了,手里拿着香油瓶。同样不说话,看都不看陈轩一眼,给自己碗里滴了两滴。
陈轩只好进了厨房,掀开锅盖,馄饨已经打完了。敢情她就给自己下了一碗?再看电热杯里,一个鸡蛋豁然在目。他想也没想,伸手就去捞,郑佩儿在外面发话了:“那鸡蛋是我的啊。”
陈轩明白,这场看不见的硝烟,如果要取胜,保持风度、不气不恼是最重要的法宝,于是说道:“怎么着?这月伙食费我还有一半呢。”
郑佩儿经过一夜的琢磨,也明白了同样的道理,绝对不能生气,生气的代价就是事情搞砸不说,还落得对方看笑话。于是一个晚上,两个人都变得格外彬彬有理,气度恢弘。郑佩儿吃着馄饨,不焦不躁地回答道:“伙食费是有你一半,馄饨冰箱里还剩了一半,你要吃,你去自己做吧。过去这么多年的劳务费,我就既往不咎了。”
陈轩站在郑佩儿的后面,看着她还乱七八糟的头发,只好咬咬牙,拿钥匙换鞋,准备出去吃。
郑佩儿娇斥喝道:“这位先生,请停一下。”
陈轩直起腰看着郑佩儿:“有何贵干?”
郑佩儿举着筷子,指指点点地说道:“这月伙食费还剩五百三十元,既然离婚了,分睡分灶就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我下班买菜就不再买给你了,饭呢,与此同理,也不会再做给你了。本着自力更生的原则,你可以将钱拿走一半。下月发了工资,除了房贷部分一样扣除外,剩下的钱,你就自己留着吧。当然,家里的公用开支得另算,一人一半。”
陈轩口气庄重地点头:“行,完了我就加进章程里去。”
欺人太甚了!
坐在外面的小食摊上,陈轩半天缓不过劲来。就这么着被老婆扫地出门了,是个男人,谁能咽下这口气?
等开始吃饭,才发现结婚前常吃的油条都无从下嘴了。原来婚姻生活不仅锻炼人,还能腐败胃,居然让人如此容易就忘了本。他全身不舒服地进了办公室,同屋的小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听说没,岗位要大换?”
“哦。”陈轩对这个没兴趣,“关我何事?换谁,都不给我长工资。”
小美一脸神秘:“你说错了。人事要有大变动,据说变完就给长工资。”
仿佛是为了给郑佩儿对他价值观的不满打气、找佐证,下午单位里就传出了具体的合并方案,陈轩所在这个闲职研究所,要和上面的主管部门合并。他这个类似办公室的部门不仅要撤销,而且即便能留下来到局里去,还要实行末位淘汰制。
陈轩有点慌张,但他脸上什么也没有流露出来。他觉得他有点虚伪,为什么要强装镇静呢?他就是紧张了,而且,这个瞬间,他很想郑佩儿,但是,也很恨她。
19
下了班,陈轩回了父母家。
这是市七中一个很老的家属院,当院一棵小叶榕,早已是枝繁叶茂。每年台风来的时候,小院都会经历一次浩劫,但风平浪静后,碎小石块铺就的那条通向房门的小路,就光洁水滑了。院角一年四季盛开的三角梅,从深红到紫红,招摇得很。平房潮湿黑暗,但父母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买商品房去住,钱是主要问题,同时也有舍不得此处宽展外院的原因。尤其是夏天的傍晚,树下搬张小桌,吃饭喝汤,也是不可多得的情调。郑佩儿每次来,吃过晚饭,甚至可以一口气坐到小半夜都不肯进屋。一张常放在树下的竹躺椅,平时被父亲磨得竹光水滑。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厨房门框还靠着个人。陈轩冲父亲指指,老头点点头,那意思是说:所谓般配的,就是那个人。
陈轩站在他后面,肩膀上猛拍下去:“李向利。”
果真是他。
三四年没见了,除了胖了点,其他变化并不大。这小子居然主意打到陈春身上了,那个叫许晓芸的女人呢?
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地走到客厅里,陈轩的父亲一本正经地将眼睛从报纸上方探出来,对他们点点头。陈轩提了两个小板凳,索性和李向利坐在了院子里。
空气一时有些滞涩。
母亲在炒菜,厨房带出来的油烟味有些呛人。李向利的话好像是被这味道逼出来的,一股脑儿全都主动交代了起来:“上个月碰到陈春的,好多年没见了,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你怕是不知道吧,小时候就喜欢她,一知道她离了,我就冒出了结婚的念头。混了这么多年了,找个自己喜欢的本分女人过一辈子,好歹安顿下来吧。”
“我姐咋说?”
“她不热心。”
“我看她也是没法热心。吃过男人亏,现在小心着呢。何况你看着不是那么让人放心。”
李向利看看自己:“我怎么不让人放心了?”
陈轩说:“许晓芸呢?”
他一说到这个女人,顿时就想起了那个晚上和她差点就胡来的样子。三四年没见,她也老了吧。这个年龄的女人是个分水岭,老的就此老去,不老的尚有余韵。
与光阴斗,其乐无穷,女人对此怕是深有感触的。
李向利摇头说:“跟她不行,她不是做老婆的料。我们也好多年没见了。”
陈轩说:“你有钱,干吗不找个年轻姑娘?生个自己的儿子?”
李向利说:“我不就是对你姐情有独钟吗?再说了,快四十岁的老男人,哪里有姑娘会真心爱上你,岁数大的女人会疼人,我只想好好过过家庭生活而已。”
陈轩说:“你别跟我急着表白,看我姐的意思吧。”
李向利保证道:“那当然了,婚姻自主,这道理我总是懂的。”
两个人正闲扯着,院门就开了。陈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老头。
空气顿时就有些紧张了。陈轩站起来,不用猜就知道这老头是谁了。陈春的表情是来战斗的,鼻翼微微张着,似乎无声地在通知大家,如果你们胆敢说半个不字,我这就死给你们看。
小老头看起来比较冷静,嘴边带着微笑,神情也很放松,那意思似乎在说她不会死给你们看的,如果说了,也是气话而已。他显然为今天的见面做了格外的修饰,头发格外的黑,不是假发就是染了的。人不胖,看起来倒还精干,就是个子不太高,但确实是一副斯文相。
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还有一个包装得挺精美的礼品盒。
李向利的表情有些尴尬,陈春一进门,他就盯着她在看,可陈春一看过来,他却又将目光转过去。陈轩客气地拉椅子,想先将小老头让在院子里坐下,母亲却已经听到了声音,举着锅铲就跑了出来。小老头抢先一步,冲母亲打招呼:“伯母,你好。”
母亲的声音却很严厉:“陈春,你进来!”
陈春不想进,小姑娘一样咬着嘴唇,眼圈都红了。陈轩圆场说:“去吧去吧。”他本想说我跟你一起进去,但又一想,这一进去可就把小老头和李向利单独撂这了。只好推搡陈春:“你先进去。”
小老头也温柔地说:“去吧去吧。”
李向利没吭声,可能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小老头的边上,还是不说话。小老头回头冲他笑笑,说声谢谢。他来之前,一定是听陈春说了李向利是谁的,他那个年龄和体格,是一点也都不想将事搞砸了的。三个男人坐是归坐了,可耳朵却都着,听里面的动静。
陈春不说话,父亲站了起来,透过窗户观察着小老头。然后说陈春:“你何苦故意作对,这样让大家硬硬地碰上,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陈春带着情绪说:“李向利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他呢?我说过多少次了,就算没有老赵,我也不会嫁给他的。你们看上李向利,不就是因为他的钱吗?”
母亲叹口气,说:“你就气我吧。不错,李向利有钱,可以后跟他过日子的也是你,钱再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想想你自己,总得想想晓晓吧?她跟你这么几年,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她爸没钱之前不着家,有了钱回家就跟你闹,你们娘俩得到他啥好处了?好了,婚离了,算是解脱了,可你要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跟一个穷老头走。我说句不该当妈说的话,他年龄那么大,先不说没钱的话,就你们这夫妻生活,还能和谐吗?”
陈春的父亲在黑糊糊的房间里配合着绕圈子,听了母亲的话,频频点头。
母亲继续说:“他那头发是假发吧?”
“谁?”陈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有谁?”母亲刻薄地说,“这个年龄了,还能那么乌黑发亮?”
陈春又气又恼:“他可是我请来的客人!”
母亲也火了,铲子摔在了地上,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李向利也是我请来的客人!”
外面院子里,老赵挂不住了,突地站了起来,将水果礼品盒放在了小圆桌上,冲陈轩说:“我先走了,今天有点冒昧了。就不进去给老太太添堵了,替我抱歉啊。”说着又跟李向利点点头,陈轩和李向利,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老赵两三步就出了院门。
李向利有点发呆,甩了手里的烟,说:“人倒是个识趣的人。”
陈轩突然有点烦李向利,说:“不识趣我姐能看上他?”
20
陈轩回到家,时间已经晚了。而且喝得有点多,郑佩儿在客厅里看着电视,见他进门,面无表情。陈轩心里犯堵,去倒水喝。拉开冰箱,发现冰块也没有了。
关门时就下手重了点。
郑佩儿眼看着电视,嘴里毫不客气:“那冰箱还有我一半呢,你别故意使坏啊。”
陈轩愣住,但不打算饶过郑佩儿:“别把遥控器捏那么死,那电视还有我一半呢。”说着气哼哼地在餐桌边坐下。郑佩儿看他一眼,才发现他脸色铁青,张张嘴,又忍住了。
其实,郑佩儿这个张张嘴又忍住的样子,陈轩是分明熟悉的。它不是这两天才出现的境况,他们之间这样的状态,有多长时间了?
陈轩捏着杯子,搓了搓下巴上的胡碴儿,他在仔细地想。
是因工作上的原因吗?
工作,似乎是个令人羞辱的过程。很多年前,刚开始上班那会儿,虽然工作并不累,可陈轩就是会这么想。它能让他在短短的一天之间,就变得疲惫不堪,沉默寡言,焦虑不安。本来以为,只要结束了工作,回到家里,他和郑佩儿,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来。可是,现实并不是这样。
穿着带了汗水味道的衣服回到家,好像就将工作也带到了家里。日复一日,即便在家里,郑佩儿似乎也依然在声嘶力竭地跟人辩来辩去。他呢,似乎也依然无聊沉闷地守着电话和一成不变的红头文件。
有的时候,他努力保持自我愉快。用电视、用酒精,或者用麻将。他们一吵架,郑佩儿就要哭。他尽量不再去跟她吵,而且觉得她总是一副励志的模样也挺好,至少,可以不用老是麻烦他。
后来,她就开始张张嘴,又忍住。
21
郑佩儿张张嘴,又忍住,恰恰是陈轩最厌恶的。
陈轩刚工作那会儿,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钱的味儿。那些八十年代最后一年在马路上振臂高呼、反贪反腐的师兄师姐们,已经让股市风云代替了热血胸怀。他们很忙,白天利用上班时间炒股,晚上在夜市摆地摊。陈轩吃过一个哥们儿的生煎包子,还穿过另一个哥们儿的尼龙袜子。还有人到处推销计算机。当时计算机还不普及,卖给单位一台,个人就能拿好几百元的回扣呢。
陈轩的身边,总有若干这样的师兄师姐。他们嘴里有很多的名词,中心大意就是教陈轩怎么兼职怎么做第二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