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
27101300000014

第14章 历史和社会的负债人(1)

在英语中,我们过去常说自己是“历史的继承人”。两次世界大战和那场经济危机,或多或少减弱了我们说这话时的自信。但是,这种变化并没有让我们对过去赋有更多地负罪感。东方民族却有着相反的观点,总自认是历史的罪人。我们把东方人这种崇拜称之为祖先崇拜,其实这里面大部分并不是真正的崇拜,所崇拜的也不完全是他们的祖先。这只是一种仪式,表示人们欠过去的历史一个债。他们对过去和现在的历史都欠着债,而且,随着时间地流逝,这种债务会日趋增加。他们的日常行为和思想都出自这种负罪感,这是基本出发点。西方人极端轻视对社会欠恩,尽管社会给他们以很好的照顾、教育、幸福生活,包括他们的降临人世。因此,日本人总感到我们的动机不纯正。在日本,品德高尚的人不像我们美国,他们绝不说不欠任何人的恩情,他们绝不轻视过去。在日本,所谓“义”就是确认自己在各人相互有恩的巨大网络中所处的地位,既包括对祖先,也包括对同时代的人。

东西方之间如此巨大的差异,讲起来很简单,但是要想了解这种差异在实际生活中所造成的后果就很困难了。我们却必须了解这种差异在日本的情况,否则既无法理解我们熟悉的日本人在战争中那种极端的自我牺牲精神,也无法了解日本人那种在我们看来毫无必要的易怒态度。负恩令人非常容易动怒,日本人证明了这一点。它也使日本人肩负了巨大的责任。

中文和日文当中都有许多词汇表示英语中的义务。这些词汇不是同义词,其特殊含义也无法译成英文,因为它们所表达的观念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日文中相当于“Obligation”,表示一个人所负的债务或恩情的词,从最大到最小,都称作“恩”。其用法,可译成一连串英文,从“Obligation”(义务)、“Loyalty”(忠诚),到“Kindness”(关切)、“Love”(爱),但这些词都不免偏离了原意。

如果“恩”的含义确实是“爱”或甚至是“义务”,那么日本人也可以说“受孩子的恩”,但这种用法在日本根本是不可能的。“恩”也不意味着忠诚。在日文中,忠诚是用其他词来表示的,那些词绝不是“恩”的同义词。“恩”这个词有许多用法,其中有一个意思是共通的,就是承受的负担、债务、重负。一个人接受上辈、上级的恩,如果不是从上辈、上级,而是从同辈受恩,那接受者就会有一种不快的自卑感。日本人说“我受某人之恩”,就等于说“我对某人负有义务”,并且把这位债主、施恩者称作“恩人”。

“记恩”,也是日本人一种真诚相待的流露。日本小学二年级教科书中,有一个小故事,题目叫“不忘恩情”,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少年修身课教材中的一段故事:

“哈齐是一条可爱的纯血统秋田犬。它刚出生就被抛弃,一位大学教授救了它。在教授眼里把它当做自己的孩子,在主人的精心爱护下,它慢慢变得强壮了。它每天送主人去车站上班,等到主人下班快回来时,就自己跑到车站接主人回家,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不久主人在工作中不幸病逝。哈齐似乎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它仍然坚持每天寻找主人。每当电车到站,它照例提前跑到那个车站等着它的主人。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甚至十年都过去了,但仍然可以看到每天在车站前寻找着主人的哈齐。”(寻常小学校用修身课本第2册,昭和十年12月发行。)

这个短故事的道德含意就是:爱的别名正是忠诚。一个孝顺母亲的儿子可以说是不忘母恩,也就是说他对自己的母亲怀有像哈齐对主人的那种赤诚。“恩”这个词不单纯指他对母亲的爱,而是指他对母亲所欠的一切,包括婴儿时期母亲的哺育照顾,孩提时期母亲所做的牺牲以及成年后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总之,包括母亲在世时对她所负的一切恩情。“恩”也意味着对所欠恩情的回报,从而就有了爱的意思,但其本义是负债。我们美国人则认为爱是不受义务约束的,而是自由给予的。

恩,在用之于第一位和最大的恩情、亦即“皇恩”时,是在无限忠诚的意义上使用的。这是天皇的恩情,每个人必须以无比感激的心情来恭受。他们认为,自己有幸生在这个国家,安居乐业,万事称心,就不能不感谢天皇所赐的恩典。在整个日本历史上,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恩主就是他那个生活圈内的最高上级。这个人物随着时代而变化,曾经是各地的地头(封建时代为领主管理庄园的家臣),封建领主或将军,现在则是天皇。最重要的,似乎还不在于谁是最高上级,而在于几百年来“不忘恩情”的这种品性,在日本人习性中占有最高地位。近代日本用尽一切手段使这种感情集于天皇一身。日本人对自己生活方式的一切偏爱都增加了对“皇恩”的感情。战争时期,以天皇名义发给前线部队的每一支香烟,都强调每个士兵所领受的“皇恩”。出征前士兵所领的每一口酒,更加是一种“皇恩”。他们说,神风队员自杀式的攻击就是报答皇恩。为守卫太平洋上某些岛屿而全部“玉碎”,也被说成是在报答浩荡无际的皇恩。

地位比天皇低的人也有可能对你施恩,父母养育之恩当然就是这样的。这正是东方思想里孝道的基础,这样父母就有支配自己儿女的权力。也就是说儿女欠父母的恩情,要努力地偿还。因此,儿女必须竭力服从父母,这不像德国那样,在德国,父母也有对儿女支配的权力,但父母必须强迫儿女服从。日本人对东方式孝道的解释是很现实的。他们有一种关于父母养育之恩的说法,可以大致译为:“养儿方知父母恩”。意思就是说,当你自己有子女的时候,知道养育子女不容易,就会体会到父母的不容易,懂得父母的恩之深重。日本人的祖先崇拜仅限于父母和记忆中的祖辈,这就使那些小时候帮助自己的人成为最重要的恩人。当然,无论在哪种文化背景下,这都是一个真理。谁都有一个需要父母照料的幼年,父母供给我们衣服、食物、住所,我们才能长大成人。日本人深感美国人缺少这点报恩意识。一位作者这样说过:“在美国,牢记父母养育之恩就是要善待父母,仅此而已。”当然,没有人会让孩子报恩。但是,对自己孩子的照料便是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一种方法。人们养育孩子像父母当年照顾自己一样,甚至比那照顾得还要好,这就报答了父母养育之恩的一部分,对孩子的义务就相当于在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日本人对老师、主人也有着特殊的报恩心理。他们都在自己成长之路上起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这些人对日本人来说恩重如山。将来在他们有困难需要帮助时,你就必须尽全力帮助他们,或者帮助他们的子女。人们必须不遗余力地尽着这种义务,而且这种恩情并不随着时间的久远而减弱,甚至时间愈久,恩情就越重,像还利息一样。受人恩惠,这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就像日本人常常说的“报恩于万一”。这是一副重担,一般来说“恩情的力量”往往超过受恩者的个人意愿。

这个报恩原则的顺利运作,取决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最大的恩惠,自觉履行义务而无怨无悔。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日本的等级制度是非常彻底的。伴随着等级制度,高度重视人情债,并认真遵守的那种习惯,是我们西方人无法理解的。如果你把上级看成对你有恩的人,那么这种习惯就很容易被遵守。日语里有个很有趣的单词,可以证明上级确实是“爱”自己下属的。日语中的“Ai”,相当于“爱”。在19世纪,传教士认为日语中唯一能表达《圣经》里“爱”的只有“Ai”这个词。他们用这个“Ai”词表达上帝对人类的爱以及人类对上帝的爱。但是,在日语中这个词特指上级对下级的爱。西方人也许觉得它对日本人来说只是一种保护的含义,但在日语中,它有着众多不同的含义,如朋友之间的友爱。在当今日本,“Ai”这个词在严格的意义上,仍用于上级对下级的爱,但也许因为受到基督教用法的影响,当然更因为政府为打破等级制度所做的努力,现在,这个词也常用于同等地位之间的爱。

尽管文化的特殊性使日本人易于接受报恩思想,但在日本,乐于受恩仍非平常。他们不喜欢随便受恩而背上人情债。他们常常谈及“使人受恩”译成英文,最接近的词句是“Imposing upon another”。但在美国,“Imposing”含有强求别人的意思,而在日本,“使人受恩”则表示给别人一些东西或者帮别人的忙。对日本人来讲,突然受到生疏者的恩是最讨厌的事。因为他们知道,在与近邻和旧等级关系打交道中,“受恩”所带来的麻烦。如果对方只是个熟人或与自己接近的同辈,他们会对此不高兴。他们宁愿避免卷入“恩”所带来的麻烦。日本人对大街上发生的事故一般不大理睬,并不只是因为缺乏主动性,而是因为他们认为,除了官方警察以外,任何人随便插手都会使对方背上恩情。明治维新以前,有一条著名的法令:“遇有争端,无关者不得干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有明确的职责而出面帮助,就会遭人质疑是不是想从中捞点什么好处。既然知道帮助别人会被当事人感恩领情,人们便都不积极插手,反而慎重对待。对于卷入“恩情”,日本人是十分小心的。哪怕是一支烟,如果过去跟递烟的人并无交往,那就会感到不舒服。在这种情况下,表示谢意的最礼貌的说法是“真过意不去”(日语是“の毒”,原意是为难的感情、难受之情)。有一个日本人向我解释说:“在这样的情况下,直截了当地表示你感到为难还会好受一些。因为你从来未想到要为对方做什么事,因此对受恩感到羞耻。”因此,“真过意不去”(の毒)。“の毒”这句话有时译作“谢谢”,有时又译作“很抱歉”,或者译作“蒙您如此看得起,实在不好意思”。这些意思都讲得通,但又都不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