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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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自我修养(3)

读了这些,如果想在这些书中寻找他们费尽心思找到的真理,你会失望的。例如,南侯花了八年时间思考“朝我而来的是何人?”最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即使此地有物,也会随即失去。”但是,禅语的启示也有一定的模式,比如下面的这几句问答:

僧问:“怎样才能免于生死轮回?”

师答:“谁束缚了你?”(亦即谁把你绑在轮回之上?)

借用中国一句有名的成语,他们学东西就是“骑驴找马”,他们要学的不是网,而是用这些工具去捕鱼。而用西方的术语来说,他们学的与困境无关,这是一个二难推理,其目的在于使人顿悟:只要打开心眼,现存方法就可以解决问题。一切都是可能的,无需借助外力,自食其力就可以了。

这些与神秘主义的道理一样,问题的意义并不在于这些探索者所发现的真理,而在于日本人对探索真理是怎么想的。

这些问题被称作“敲门砖”,“门”其实就装在迷茫的人性这道墙上。这种人性担心现存手段是否够用,而且总在幻觉,以为有许多人盯着自己,并准备或褒或贬。这堵墙就是日本人深有体会的“耻感”。敲开了门就等于功课修完了,人就自由了,他们的道德困境也解脱了,砖也就没用了,也就用不着再去解答问题了。他们拼命死钻牛角尖,“为了修行”变成了“咬铁牛的蚊子”,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本没有死角。“义务”与“道义”之间,“道义”与“人情”之间,以及“正义”与“道义”之间都不存在死角。他们发现这个道理后,就获得了自由,他们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修养”就成功地“圆熟”了,就能充分“体验”人生了。

研究禅宗的权威铃木大拙把“无我”解释为“无为意识的入定”,不需“用力、不用心”,“观我”就会消失,人也会“失去自身”,也就是自己不再是自身行为的旁观者。铃木说:“随着意识的觉醒,意志就分为行为者和旁观者,而且两者必然会冲突。因为,作为行为者的我要求摆脱作为旁观者的我的约束。”而当弟子“顿悟”时,他会发现除了目标及实现目标的行动,他的身边既没有“旁观者”,也没有“作为无知或不可知的自身”。人类学家如果能改变一下表述方式,就能更明确地指出日本文化的特点。就好比是一个小孩子,在严格的训练要求他观察自己的行为时,也要根据别人的评论来判断自己的行为时。作为观我者,他是很容易受打击的,但一旦升华而入定了,那个容易受伤的自我就消失了,他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时,他就会觉得自己已经修行到家了,就可以像剑术者那样,就算站在四米高的柱子上也一点都不害怕了。

画家、诗人、演说家及武士也都是通过这种修行来达到“无我”的境界,他们学到的并不是“无限”,而是自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世界上的有限美;或者说是学会了调整目标和方法,用力恰到好处,就能达成目标。

就算完全没经过修行,人们也能达到“无我”的境界。当人们沉醉于能乐和歌舞的剧情而忘我之时,他手掌出满了汗,他觉得这是“无我的汗”,也可以说他失去了“观我”,轰炸机飞行员在接近目标投弹之前也会渗出“无我之汗”。“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意识中没有了“观我”。高射炮手专心侦察敌机时,周围的世界也仿佛全都不存在了,他的手也会渗出“无我之汗”,他也失去了“观我”。日本人认为,凡是遇到这种情况,能达到这种状态的人,应该都进入了“无我”的境界。

从上面的描述可以看出,日本人把自我监视和自我监督当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们说如果没有这种牵制,他们会更自由而有效率。而美国人认为所谓“观我”,与理性原则其实是一样的,所以会为自己能临危不惧、“保持机智”而自豪。日本人却要到了入定境界,忘记自我监视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解除了重重枷锁。我们看到的是,日本文化反复给人灌输要谨小慎微的思想,而日本人则对此辩解说:当忘记自己要谨小慎微时,人就会到达更高的境界。

日本人表达这种信条时常常会高度赞扬“像死人一样活着”的人,但这其实是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如果直译成西方语言,也就是“行尸走肉”的意思,但西方语言一向很讨厌这句话。我们这句话是指一个人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人气了,空留一具躯壳,日本人所说的“像死人一样活着”则是说这个人已达到了“圆熟”境界,常常是劝勉和鼓励别人的话。比如鼓励为中学毕业考试而苦恼的学生时,他们会说:“就当你已经死了,这样就容易通过。”鼓励做大生意的人,他们会说:“就当死了,拼一把。”当一个人精神极度痛苦,灰心失望时,也会告诉自己“就当自己死了”,然后再努力生活。战败后被选为参议院议员的基督教领袖贸川丰彦,在自传小说中说:“他就像被魔鬼缠身了一样,每天躲在自己房间里哭泣,已接近歇斯底里了。他挣扎了一个半月,最终还是活下去了……我要像死人一样活着……他要当自己死了一样战斗……决心要当一个基督徒。”战争期间,日本士兵喜欢说:“我就当自己死了,以报答皇恩。”不管他们做什么行动,他们都可以用这句话来表达。如出征前会给自己办葬礼,发誓要把自己的生命“变成硫黄岛上的一堆土”,或决心“与缅甸共存亡”等等。

以“无我”为根基的哲学也体现了“像死人一样活着”的态度,这种状态中人的一切自我监视、恐惧和戒心都会消失。他已经是死人了,他是自由的,不用再报“恩”了,也就不用考虑行为恰当不恰当了。因此,“我要像死人一样活着”这句话就意味着摆脱了一切矛盾冲突,意味着“我的活动和注意力不受任何束缚,可以勇往直前地去实现目标。我和目标之间也没有‘观我’和‘恐惧’的阻隔,过去一直困扰我的紧张感和消沉感也随之消失。现在,我可以为所欲为了”。

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日本人在“无我”及“就当自己死了”的习惯中已经排除了意识,他们所谓的“观我”“妨我”是判断一个人行为的标准。这就能看出西方人与东方人的心理差异,我们说一个美国人没有良心,是指他在干坏事时没有负罪感,而日本人说一个人没有良心却是指这个人不紧张、不受困扰。同一个词在美国是指坏人,在日本则指好人、有修养的人、能最大程度表现自己的人,指能够完成最困难工作而又无私奉献的人。美国人行善的强大约束力是负罪感,如果一个人的良心泯灭,他就不会有负罪感,而会变成******的人。日本人对此问题则认为,人心本善,如果有冲动就付诸行动,他自然而然就会行善。所以,他想努力修行,追求“圆熟”,来消灭对“耻感”的自我监视。只有达到这种境界,才能消除第六官的障碍,才能彻底摆脱自我意识和矛盾冲突。

就像前面所说的,如果脱离了日本人在其文化中的个人经验,再去考察日本人的这种自我修养的哲学,就会不得其解。他们那种归为“观我”的“耻感”是一直压在日本人身上的,如果不讲日本人的育儿方式,他们奉为哲学的精神驾驭术的真正意义就说不清楚。不管什么文化,道德规范总要通过语言和长者对子女的态度来传递。如果不研究一国的育儿方式,外人就很难理解该国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到本章为止,我们主要是从成人方面描述日本民族的人生观,接下来探讨的日本人的育儿方式也会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这些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