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塘村所走的道路真的与王顺昌所走的道路不同。东塘村走的可以说纯粹是农、牧、渔的道路。当你刚走进东塘的地界,便即看到一排排整齐的防风林带,那有着阔大叶片的速生杨,挺拔俊逸,微风吹拂,“哗哗啦啦”。树下的庄稼平展展,绿油油。当年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曾亲临这里视察,并肯定了他们植树造林的成绩。进了村,便即看到位于村南的一排排的全封闭猪舍。当得到主人的允许后钻进去看时,便会看到拱到大母猪肚皮上争相吃奶的仔猪栏、半大壳郎猪栏、即将出栏的肥猪栏。在成排猪栏的东侧,便是木栏围起的后胯下垂吊着肥大奶头的奶牛。这样的牛栏,不远处便是一个,不远处便是一个。每栏都有已经可以生产的奶牛五六十头。高思明在村党支部书记杨明清的带领下,步入一处有着“人工授精”字样的院落,竟然看到一头雄健无比有着油亮毛色的大公牛在一位穿白大褂人员的牵引下,突然将前蹄跃起,扑向另一位穿大褂人员牵引着的母牛身上。正在此刻,这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员却突然改变主意似的,一位急将母牛牵离,一位则将跃起的雄健公牛引向旁的另一只母牛,而这只母牛却是假的,偏这雄健公牛不辨真假似的,或者是已经难以控制自己?便依然跃上去,即作出令观众脸红耳赤的动作,老半天才气喘吁吁地下来。连参观的县委副书记高思明都觉得颇有些不好意思了,边与村支部书记杨明清说:“走,咱看看别的去!”边似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高思明显然指的是公牛胯下的母牛偷梁换柱以假乱真的事。杨明清说:“这是为公牛采精。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已经可以采取先进技术,独自完成奶牛繁殖工作了。”高思明不再问下去。而高思明便更被东塘村的科技进步所折服,也便更加坚信东塘村的农村经济发展方向是正确的。而也正由于他的这一坚信,却更为其对立面的攻击提供了口实,人家显然与决定高思明政治命运的上级组织取得了联系,高思明很快被免职,并被调往邻近的宁河县挂了起来。
据说,被争论的中心人物王顺昌也参与其中,只是他并没有发表什么观点,却往支持他的领导那儿跑过几次,“意思”过几次。
大概两年过后,高思明才重新被任命为宁河县人大副主任,而不久也便接到了退休的命令,回家休养。这当然是后来发生的事。而王顺昌也便在这争论中站稳了脚跟。他的轧钢厂也愈发地红火了起来。
哪个地方出来一个先进典型,便即有来自不同地区不同人群的参观者,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持异议者。王顺昌在赚了大钱后,便很是将自己的家改造了一下,一处大院儿,坐北朝南。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楼顶是金色琉璃瓦,墙面则饰以乳白色瓷砖。正面有几乎整墙的大面积淡蓝色的玻璃门窗,阳光下烁烁生辉。更有两名健壮小伙子把持大院门口。那些参观者在参观了王顺昌的轧钢厂后,总要来到他的家看一看,而得到允许后进院参观的人无不啧啧赞叹。时下有王顺昌这样条件的以及比他更好的人家比比皆是了,而在当时,王顺昌的小楼还真的属凤毛麟角呢。当然,也有一些“扛过枪,过过江”打来天下而条件与王顺昌比,远不能同日而语的老革命不禁愤愤不平:“我们打了天下,负过伤流过血的人,住房才不过几十平方米,他凭啥享受这么好的条件?”当这句话传到王顺昌耳朵里时,王顺昌反诘:“我为啥就不能享受这么好的条件?”唯一对王顺昌产生影响的是,这样以来,偏更促使其自觉地享受自己能够享受到的一切,尤其是过去想享受又享受不到的。或许正由于有了这样的物质基础与思想基础,也便引发出王顺昌与白景丽之间的绯闻佳话来。
那天,本来一直颇为忙碌的王顺昌突然有了喘口气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思,便一改凡出门必坐车的习惯,步行走出厂院大门。在他刚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他的专候在他的办公室一侧房间的司机小朱即快步走出,几步赶到王顺昌的前面,要启动那辆黑色奥迪车了,王顺昌却向他摇手,说声“不要车”,便径自走出厂院大门。大概王顺昌在有了汽车这个最时髦的代步工具后极少上街的缘故,重又脚踏实地走一走,也便有了很随意很轻松的感觉。王顺昌出厂院后往东一拐,便上了大街,像要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又像是散步的样子。脚下的这段平坦的柏油路正是由自己出资铺就的,走在它的上面,感觉便也尤其好些。他迈着四方步子,双手背到身后,右手偶尔抬起并伸到嘴边,扶扶叼在嘴角的烟卷。与此同时,便深深地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他的面前便飘起淡蓝色的烟雾,这烟雾又很快自耳边溜走。他的个头愈发地高大了些似的,笔挺的西服上衣敞开着,微微隆起的肚腹也便有分寸地向前挺起些。他就是这样边遛着,双眼便平和地四下观望着。对于生了他养了他的地方,反而生疏了似的。
恰在这时,白景丽迎着他走了过来。白景丽显然不会是知道王顺昌上街,自己才也出家门上街,完全是邂逅的那种。也就是这邂逅,才给双方带来些许诗情画意来。王顺昌看见白景丽走近,便站住了脚,两眼紧盯着她看,这是因为白景丽其实在王顺昌的心底早已是心仪已久的呢。王顺昌与白景丽本住同一条街,多少年前,当白景丽刚刚出落成亭亭玉立大姑娘的时候,长她三岁的王顺昌便自心底对这个全村最漂亮的姑娘萌生出蒙蒙胧胧的爱意来。在白景丽迎面走来又走过去的时候,王顺昌总会转过头去,深情地盯着白景丽的背影看。看她脑后的秀发向两侧分开的样子,看她背后摆来摆去的两条结结实实编着的黑辫子,看她垂到腰际的辫梢上系着的粉红色的蝴蝶结,再看她穿着合体素花衣服的整个轮廓。王顺昌总会看得呆呆的。那时候,王顺昌虽也已出息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但由于家里穷,王顺昌便从来不敢冒出一丝将白景丽娶到自己家的奢望,更何况那时的白景丽从来不会多看王顺昌一眼的。每到傍晚,夕阳西下,王顺昌到大清河滩打柴时,便会看到白景丽站在村口河堤,隔着宽宽的大清河,向着县城方向眺望,王顺昌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河对岸县城的轮廓来,甚至还会看到远处高楼窗玻璃反射过来的西天血红色的霞光。王顺昌也便即了解到了白景丽的内心深处。后来,王顺昌同样参加了县武装部统一组织的民兵三落实试点,在训练的间隙,看到白景丽朝着现役军官递着眼色的时候,王顺昌也便了解到了白景丽的全部心事。再后来,白景丽果然嫁到了城里,也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然而,白景丽前两次婚姻都是失败的,在影剧院,对那个叫刘中意的,追求也无果,这时,王顺昌在心底似乎庆幸白景丽又回到了村里。然而,很快白景丽竟与赵长增结合,王顺昌才即感到了深深的失落。但他喜欢这个漂亮女子的秘密却始终藏在心底,以至于这么多年后,双方也都成家生子又都这么大岁数了,竟仍如年少时那样在心底萌动爱慕之情。当然,往昔的王顺昌远不能与今天的王顺昌同日而语,今天的王顺昌事业有成,而这也正是王顺昌终于可以袒露自己心声的资本似的。
这时,王顺昌站住脚,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白景丽,甚至在心底感叹:这女子依然这么美!是那种成熟女人的美。当白景丽走到自己身边时,他首先向白景丽打招呼:“这是忙啥去?”白景丽同样远远地便朝着他大胆地看,近前来,同样站住脚,听到他问,说:“没事的,随便转转。”王顺昌便顺势说:“有了闲空儿,到我那里坐坐?”白景丽自对方的眼神里听出了对方这句话并非客套,而是心底话的自然流露,心头便掀起一股热浪。她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认真地说:“你总是很忙。”王顺昌即接着说:“再忙,只要你去,我都会停下来陪你。”白景丽的脸色有些热的感觉,这感觉多少年来,未曾有过了。她又看了王顺昌一眼,没再说话,便起身走了。王顺昌也没再说什么,朝着她的背影看看,便也转身返回,取消了继续遛下去的打算。
如果说王顺昌对白景丽心仪已久的话,那么,白景丽对王顺昌则是近来才滋生倾慕之情的。白景丽与赵长增结婚这么多年来,的确收敛了她最初的追求。然而,到了自己的儿子都成家了,闺女也成人了的年纪,本已死了的信念竟然又渐渐复活了。白景丽昔日追求的信念之所以复活的直接原因,是她的丈夫赵长增一直没有离开过体力劳动。照白景丽的说法,即是没有离开过吃苦受累的活儿。他先是一直在生产队上干活儿,后在责任田里劳作,改革开放后,则到离村八里地的尧山采石厂去打工。开山崩石,打眼放炮,倒也是什么重活儿都干,只是不仅所得无几,身体也愈发地孱弱了下来。满是死茧的两只手掌粗糙干裂,背已经明显地驼了下来,脸上纵横刻满了深深的沟壑。说个私密些的话,多少次晚上自己有了那想法,他又每每令自己大失所望。而岁数上差不了几岁的王顺昌的私营轧钢厂却日渐红火,不仅为自己赢得了很高的社会地位,更有了豪华汽车、高级别墅这些坚实的物质基础,更不要说王顺昌体面的形象了。这一切都恰与赵长增形成极大的反差。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白景丽曾经强烈追求过的梦想,似乎终于又一次被激活了。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白景丽自然首先希望能有与王顺昌接触的机会。
当天晚饭时,白景丽早早地放下了饭碗。赵长增仍蹲在门槛处,自顾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他累了一天,吃得很香。儿子赵晓青和儿媳郑玉凤带着小孙女将饭菜端到了他们所在的东厢房去吃。而闺女则坐在饭桌旁,一口菜一口饭悠闲地吃着。白景丽只朝他们斜了一眼,便自顾进了她和丈夫所住的北屋,先打开衣橱,再在反复地比较中挑选出自己满意的一身衣服。之后,洗脸,刷牙,梳头,再换上挑选出的衣服,又来到大穿衣镜前,扭着身子照了又照。仍忙着吃饭的丈夫赵长增并没有观察到她的反常举动,而闺女显然察觉到娘今晚的行为有些异常,便停了手中的筷子,向着娘转过脸去,疑惑地问:“娘这是咋啦?要上花轿啦?”白景丽在镜子前往脸上抹着什么,头也不转一下,冲闺女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之后,边迈出门槛,朝外走。赵长增朝她斜一眼,没说什么。闺女却追问:“您干啥去?娘?”白景丽脚步没停,说:“串个门儿不行呀?”闺女仍问:“到哪儿串门?”白景丽有点没好气的样子,“到哪儿串门你也管娘呀!”边说边出了街门。白景丽知道这个时候,王顺昌还没有进家,仍在他的那个轧钢厂里,便直奔厂子而去。
王顺昌正站在偌大的车间里,远远地看着工人们生产。炼钢炉火熊熊燃烧着,通红的钢坯自炉中出来进入轧机,经过旋转的轧辊,产生塑性变形,被轧细了的钢条仍通红通红的,曲曲弯弯的蛇一样,快速轧出。工人们手持长铁钎子紧张地工作着。在一旁观看的王顺昌一扭脸,见白景丽走来,即转身迎去,远远地便伸出右手来,将白景丽让进了位于厂子左侧的一排房子里。白景丽心里想着:一定要到王顺昌的办公室了?当在王顺昌的簇拥下一迈进门槛的时候,便即看到了置于室中央的大圆桌子,以及围桌而放的靠背椅子,与此同时也便嗅到了自屋的另一侧飘溢出的菜香,听到了大师傅挥动锅铲的“叮当”声响。正待白景丽纳闷怎把自己让到了这个地方的时候,王顺昌朝着迎过来的女服务人员喊:“再多加几个菜!”白景丽强调自己吃过了晚饭,王顺昌像没听到似的。转眼便上了八个菜:一盘糖醋鱼,一盘罐罐鸡,一盘东坡肘子,一盘红烧排骨,另几盘便全是素菜了。两双筷子,两只深深的酒杯也即置于两人的面前。紧接着,服务小姐便打开了一瓶五粮液,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白景丽看了,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即刻映出自家晚饭的情景:一个大锅菜,几个面卷子,再就是一锅玉米糊儿。白景丽在感到强烈反差的同时,便也产生了些许感叹:人家真行!
这时,王顺昌已经端起了酒杯,邀白景丽喝酒。白景丽这时才说:“我确实吃过了晚饭。”王顺昌说:“吃过了就不能陪我喝一杯?”白景丽并不喝酒,端起来抿了一口,王顺昌说着,边自座位上站起来,伸出筷子夹起一大块颤颤微微的肘子,放到了白景丽面前的磁碟子里,再撕下一只鸡腿,递去,边说:“吃,吃,尝尝味道儿怎样?”也许白景丽一口酒的作用?白景丽便即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脸上似也有些热辣辣的感觉。不知怎么搞的,白景丽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自己的丈夫手捧一只大碗,蹲在门槛处自顾吃饭的情形来。面对眼前王顺昌的热情,在白景丽的心里,又是一个反差。
饭后,白景丽被王顺昌让进自己的办公室。白景丽又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王顺昌办公室的情景,只见两排大沙发分别靠着东西墙,置于宽大办公室的左右侧。沙发面前是厚玻璃板的长条状茶几,而正面则是王顺昌一张极宽大的有着双层桌面中间四个圆柱体支撑的老板桌,那枣红的桌面油光锃亮,照得见人影。白景丽便即可想像得出王顺昌坐在自己老板桌前的气派来。王顺昌却并没有将其让座到办公室的那个沙发上,却一转身让到了正与办公室相对的套间,也即自己的卧室。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白景丽便总在晚饭后到王顺昌这儿串门。与此同时,也很快传出了白景丽与王顺昌在王顺昌卧室的床上如何如何的绯闻来。
最早传出这绯闻的是吴广林。吴广林绘声绘形地说,那天晚上,他去王顺昌的轧钢厂找王顺昌要钱,推开他的办公室,亮着灯,却空无一人。又推推他的卧室套间,灯光自门的缝隙间透出,而门自里边插着。吴广林便好奇地自室内走出,绕到窗外,扒着窗台透过拉严的窗帘的边角缝隙,往里边窥探。吴广林说到这儿时,却故意不说出下文,卖关子似的问围绕着他听热闹的男女村民:“你们猜我看到啥了?”听的人显然意识到他一定看到西洋景了,仍急不可奈地样子,催问:“看到啥了?快说!”吴广林便又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透过窗帘缝隙扒头一看,喝,两个人脱得光光的,正滚在床上干那事呢!”所有听的男女便“哗”地一阵哄笑。笑了一阵后,有人又问:“那个男的肯定是王顺昌了,那个女的是谁?”吴广林说:“那还用问?赵长增的老婆白景丽呗!”听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这个消息便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整个小钓台村。总在村口、地头,有男女村人们津津有味儿地谈论着这个消息。这消息终于传进了白景丽的儿子赵晓青及儿媳郑玉凤的耳朵里。同时,也对其儿子赵晓青及儿媳的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