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青坐在那里,老半天不说话,他的视线一直在所有同学的身上扫来扫去,他突然又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除几堆男同学几堆女同学外,却见到一对一对的足有七八对男女同学促膝谈心。赵晓青很注意观察这一对对男女的脸,个个春光明媚的样子。有一对,那男的竟然将一只胳膊搂住了另一位女同学的脖子。更有一对旁若无人的样子,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也许赵晓青的情绪仍然没有平静下来,此刻则更愤愤然了,低低的声音,骂:“什么他娘的同学聚会,以聚会为名,重续旧情,谈情说爱来了,他娘的!”旁边的女同学郑玉凤向着他笑笑,说:“你以为呢?你以为社会上那些同学呀、战友呀、老乡呀聚会什么的,真的就会扩大关系网,以便于自己怎么怎么的?我不相信,我们的古人早就说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没了个人的利益,什么那关系这关系,统统是一个字:屁!”赵晓青听了,突然不认识了似的,抬起头来,久久地盯着眼前这位昔日的女同学看。是受了眼前那几对男女同学的影响?可以肯定地说,绝对不是,是他在心底突然觉得遇到了知己。但赵晓青并没有向女同学郑玉凤伸出手去,只是深情地盯着看。当对方的眼神对着他时,他的视线才赶紧回避一下,当对方的视线朝着别处看时,他的视线又转了回来,依然深情地盯着她看。
同学聚会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又一个周六下班时,那个女同学郑玉凤刚走出洗澡间,长发还湿漉漉的样子,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一回头,是赵晓青。赵晓青的脸色有些红,话也迟疑了一下似的。女同学郑玉凤偏不说话,等着他说什么。赵晓青终于说:“明天到我家坐坐,好吗?”说完,两眼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女同学郑玉凤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羞涩的笑,点点头,“嗯”地一声。赵晓青的眼眶里倏忽间有些湿,但对方不会发现,他转身飞快地跑了。
郑玉凤的家也在农村,就在赵晓青所在的小钓台村南三里地,同样大清河西畔,一个叫义渡口的村子。因为两个村子很近,又因为赵晓青中学时就与她同在静河一中。上了中专,她又总自本村往北拐,上同一座桥,再急急向位于县城的水利学校奔。赵晓青则常与她一前一后地上学,也就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些她的家庭情况。
郑玉凤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没了父亲。那天一大早,她的父亲用自行车驮着自家塑料大棚里收的芹菜,往八里之外的城南胡家园蔬菜批发市场送菜。由于那些菜贩,总要在天色尚黑隆隆的凌晨,赶到蔬菜批发市场趸菜,之后,再在天亮前急忙赶到县城的蔬菜早市去卖。这样,卖菜的菜农便须更早一些赶到蔬菜批发市场。那天,天仍正黑,偏又有薄雾,在他吃力地驮着大捆芹菜,凭着路熟,刚上了桥面,便被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卡车挂倒。当他被后来的行人送到医院时早已是七窍出血,没了活的希望,而那辆汽车也早已不知去向。得到噩耗的郑玉凤的娘呼天抢地,哭死了过去。后来,她多次去交通队,希望找到那个肇事车辆,但多长日子过去了,竟没有找到。再后来,郑玉凤的娘的脑子受到了刺激,总是向邻居大婶学说丈夫死得多惨,总说那个司机多没人性。大婶、大娘便听出娘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样子。原来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从此家里的活儿也不爱收拾了。有时郑玉凤放学回家了,可娘还不知道做饭。小郑玉凤四岁的弟弟数九天了,依然穿着单衣,冻得缩着肩,双臂抱成一团,打着寒战,上下牙“得得”地说不出话来。郑玉凤便翻箱倒柜地为弟弟翻出棉衣,帮弟弟穿上。再赶紧跑到厨房里,抱柴做饭。再给娘端饭,催弟弟吃饭。后来弟弟逃学了,她双手抓住弟弟的衣襟,自己边哭着,流着泪,边摇晃着弟弟的小身子,数落着弟弟。甚至还攥起拳头狠狠地打他的背。小小年纪的她照顾着娘,还要监管着弟弟。赵晓青后来回忆起,直到她上了中专,仍总是准时赶到学校,而一旦下了学,便即离开学校赶回家,帮家里作点什么。郑玉凤在班里也总是少言寡语的样子,穿衣也总在换季时换一下式样,一季下来总是那一件衣服,不像其他女同学三天两头地换穿衣服。
赵晓青对她的了解,基本上就是这么多,至于她内心深处所想些什么,赵晓青便无从知道。大概因年龄尚小的缘故,也并没有过多了解的愿望似的。偏偏就是这次同学聚会,使他对她的心底终于有所了解了似的,于是他突然意识到她与自己有着几乎同样的农村的家庭背景。所以同样被分配到这个水泥厂。而唯独自己远比不上她对如今复杂的社会关系的了解与思考,更没有她对社会现象清醒的理解与认识。赵晓青突然燃起与郑玉凤接触的强烈的欲望。这样,压抑了一周之后,他终于向她发出了邀请。
郑玉凤来到赵晓青家之后,立即得到了赵晓青全家的欢迎。赵晓青的父亲赵长增一见到女同学郑玉凤,他的视线便自郑玉凤的身上移到儿子的身上,心里便明白了什么,即出去买来水果,买来糖块,又买来一条大鱼,一只鸡,当然还有诸多的菜,并亲自下厨。赵晓青的娘白景丽的眼神显然更严厉更挑剔一些,她先是左左右右地看,还直来直去地问:“多大岁数啦?属什么的?是同班同学吗?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一一地问,问得赵晓青都不好意思,说:“娘,我的一个同学,到家串个门,你像审犯人一样,审人家干啥呀?”白景丽也不反驳,但终究知道儿子大了,该找个对象了,心里便认可了。并也来到厨房,先是怪老头子笨手笨脚的,便自己动起手来。
赵晓青与郑玉凤的关系发展的意想不到的快,两个年轻人很快有些形影不离。一天,赵晓青的父亲对赵晓青说:“你还不向你们厂的领导提出要一间房子?有了房子你们成亲吧。你们两个的岁数都不小了。”与郑玉凤取得一致意见后,领了结婚证,便即找厂里领导要房子。自己与未婚妻参加工作,已经转为非农业户口,就属公家的人了,到了婚龄,便理应享受福利分房。何况,他已经了解到他们的同学,同时分配工作的有的甚至还没有对象,在分配工作的同时,便即得到了房子。
然而,事实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赵晓青向厂子房管科提出后,房管科即答复:没有房子,福利房子即将取消。赵晓青一听,有些不相信,他即到处打听,得到的结果是真的。不光企业,包括行政、事业单位,由政府房管部门分管的房子,都得到了同样的政策条文。赵晓青与郑玉凤都有些傻了,但仍不甘心,仍四处打听,却得到了更惊人的消息。那些有权有势的头头脑脑,以及所有头脑灵活又关系通达的各方面的人士,都正在积极活动着。果然,很快他们得到了更多的信息:行政部门哪个局的局长正科级本只应享受70平方米房子的,却一下子调整到了110平方米;哪个主任原住在低洼处,年年夏天都要积水的西盛里的旧房,换成了红星里的新房;哪个因领导班子成员组成需要,原教育口的一般女干部的王姓某某,一夜之间当上了副县长,当即搬到了县城中心最漂亮的平房,竟然占了前后两排的两处住房,并经堵圈改造为前后套房的一个大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赵晓青还听说一个普通职工仅仅通过一层层关系,居然也借机调整到了面积大的多的房子。当然,企业的这种现象同样听到了不少。当时的赵晓青、郑玉凤并不知道,不久这所有的房子都以极优惠的价格卖给了个人,转入个人名下。而与此同时,赵晓青却不断地自房管部门得到信息,所有的福利分房早就冻结了。咳咳,这个世界!
当赵晓青将这些信息向他的尚没过门的妻子郑玉凤念叨时,眼眶里涌出了泪,一脸的无奈,继而,愤愤然的样子。再后来,又因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深深地自责。郑玉凤听了,先是无语,老半天脸上堆满了苦笑,一对新人再一次对面前的世界加深了认识,咳咳!但赵晓青、郑玉凤终没有傻等着福利房,实在等不及了,便将赵晓青在小钓台村的老家腾出一间来,作了新房。直到他们的女儿出世,以至于女儿七八岁了,仍然没有搬出去。由于经济条件的原因,价位日升的商品房对于他们竟成了遥远的梦。然而,时间果真是疗救各种创伤的良药,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赵晓青、郑玉凤的心情也便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谁也不会想到,赵晓青、郑玉凤的平静很快便又被彻底打破了。犹如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突然袭来的一场地震,对于这小两口具有摧毁性的打击。而这震源便来自于赵晓青的母亲白景丽。白景丽与王顺昌间传出绯闻。本来对男女这方面的事,人们总是表现出那么的热心与关注,喜欢打听又争相传递,更何况像白景丽都这大岁数的人了,竟然又闹出这样的绯闻来,偏偏男方又是本地区颇有影响的私营老板,便更引起了人们的无限兴趣。
白景丽与王顺昌间的绯闻,首先是经吴广林的嘴传向社会的。吴广林没有正经活儿干,传递这类小道消息却颇具热情。何况据说又是亲眼所见便尤其传得有鼻子有眼,当然凭着想象添油加醋怕是肯定的。这样一来,白景丽与王顺昌的绯闻,也便在一两天内迅速在小钓台村传开,甚至还传到了县城,以及儿媳妇娘家所在的义渡口村。当然,白景丽的儿子、儿媳所工作的水泥厂更不例外,更直接传到了白景丽的儿子赵晓青及儿媳郑玉凤的耳朵里,而以此为话题,来取笑讥讽赵晓青的便是他的同事方红生。
那天,方红生借负责上下班电铃的工友关于电源插头的事,说:“给他多插一会儿”来影射赵晓青,并遭到赵晓青另一位同事高志远的斥责,事情便平静了一天。然而,仅仅是一天而已,接着,便又发生了新的故事。
这一天,厂子里设备维修,竟然极少有地停产一天。工人们暂时脱离了那轰隆隆的无休止的嘈杂声,也便轻松起来,活跃起来。这时,方红生上厕所回来,一走近大家,便大声地惊呼起来:“哎,咱们男厕所里发现了好东西,大家快去看哪!”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看,大家的目光显然是迷惑的,有人还小声嘀咕:“男厕所里能有什么好东西,瞎扯!”方红生依然大腔大嗓的样子:“瞎扯?你看去!”人们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而偏一个人处于好奇还真的去看了。而当转身回来时,却自顾嘻嘻嘻地笑个不停,也不说什么话。大家觉得确有些反常,便真的去看。不看则已,一看所有的人全惊呆了。原来,在男厕所对面的水泥墙面上,不知是谁画了一幅画:一个光裸的男人,双手把着胯下的那个东西,偏偏那个东西被夸张得又大又长。而对面又同样有一个光裸女子,竟然双腿叉开,两腿间还画了那个阴户,画得还颇像,正正冲着男人的那个东西。本来,厂里有三个男厕所的,约定俗成的样子,办公楼那个归厂领导使用。离车间近些的那个,工间人们需要时就近使用。偏这个厕所位于厂区的最远处,很少有人使用的。大概正由于这,才有人敢在那厕所的墙上胡乱画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其实,这样的情况在城里公厕的墙上也见到过。总有一些无聊又无耻的家伙在上面乱画。画了涂,涂了再画。而大家惊讶于这时发现的这画上的那个男的旁边竟然注上了名字,是“王顺昌”三个字,这便让大家轰然大笑了。在往回返的途中,还“嘻嘻,哈哈”地笑个不止。
赵晓青原坐在休息室的一角,双手伸到水龙头下洗手,背向大家。在方红生惊呼厕所发现什么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这小子不会有好事。别人相拥着去看,赵晓青自然没有去。当人们哄笑着回来的时候,赵晓青便转过身来朝大家看,却突然发觉大家在哄笑的同时,无不朝自己飞一眼,却又即将目光移开。当然,也有的向他飞一眼,那笑声便稍有收敛。赵晓青便即意识到方红生又在戏弄自己。偏在这时,方红生又突然问:“你们说那个女的是谁?”话音刚落,大家又一阵哄笑。赵晓青的脸块子陡地涨红了起来,又转过身去,将后背冲向大家。方红生显然注意到了赵晓青的这个反应,却突然又自口袋摸出一张纸片来,近前的人看出,那是一张小广告。方红生双手捏着,念:“……服了它,会使男性阴茎,迅速增粗增大,勃起强硬,威力无比,性交抽拉,控制自如,快感强烈,高潮迭起……”他的话音未落,所有的人便又一次轰然大笑。实际上这样的广告,甚至措辞比这更令人耳热的广告,到处都是,门缝里,广场边,公厕墙上,当然还有我们一些发行量上百万份的颇有影响力的晚报上,都有。而一经有人当众念出口,便有了奇特的轰动效果。谁知方红生不待大家笑毕,又接一句:“咱们那个王顺昌肯定就是用的这家伙。”又是一次哄笑。
其实,真的有一个人表现异常,这就是曾经为赵晓青解过围的高志远。高志远在刚看到厕所里的画后,也真的笑笑,但脸上的笑容即刻收敛起。此刻,他特别注意到了赵晓青涨红的脸,以及冲向大家的背影。当大家又一次哄笑的时候,高志远真的看到赵晓青的双手在哆哆嗦嗦地抖动,在他的侧面甚至观察到了他的一颗泪珠自面颊上滚落下来,又滚落到了地上。高志远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欺人太甚了!
高志远本正坐在一把凳子上,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两臂在胸前抱起,两只眼睛的目光却在众人的脸上巡视。他的目光落到了方红生的脸上,这样逼视了一会儿,突然间冲着他吼了一声:“方红生,混账东西!”冲着方红生这样吼叫的时候,他的姿势甚至动也不动一下。所有的人都收敛了笑,朝着他看。方红生自然也敛起了笑,将脸转向坐在凳子上的高志远,一言不发。也这样逼视了一会儿,方红生突然伸出手来,指着高志远的鼻子:“你看你人模狗样的,敢骂我混账?你算个老几?连我裆里的东西都不如!”又有人在底下窃笑。高志远仍原样坐在那里,盯着他不说话。等他的话音一落,突然自凳子上跃起,一步蹿到方红生的面前。这方红生自然伸出胳膊迎了上来,但大家尚没看清高志远是如何动作的呢,只见他在一瞬间,只一伸手,便“扑通”一声响,将方红生摔倒在地。高志远再朝着倒地的方红生愤愤地骂:“你娘的,还不服气?——起来,给我起来!”方红生果真爬了起来。这时,围观的人们清清楚楚地观察到他早已将拳头紧攥,在刚站稳的瞬间,“呼”地冲着高志远的鼻尖捣来。而高志远则将脑袋朝着一侧一闪,顺势抓住他的右臂,再一拧。大家又没能清楚地看清他的套路,方红生便又嘴啃地般趴到了地上。高志远嘴里依然忿忿然的样子,骂:“你娘的,还敢跟我来这套——起来,你小子,有种的再起来!”在场的人们先还是屏住呼吸看,此刻,又响起了哄笑,但笑的对象转向了方红生。显然这笑声,也刺激了方洪生,他又真的爬起。而还没待他爬起来,高志远遂又上去重重的一脚,将其踢得重又趴到了地上。这时,高志远再坐回到凳子上,又架起了四郎腿,又将双臂交叉着置于胸前,冲着方红生数落:“你小子,你小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你娘的跟孩子一样,没正形,就知道欺负穷哥们儿,混账东西!”后来,高志远又补了一句:“就你这副鸟样,到死你也成不了啥人物头儿!”
然而,高志远这次可真的说错了,后来,事情的发展,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