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是人,大概只有在被意外地击一猛掌的时候,头脑才清醒一些。如果没有外来的刺激,一切如常也就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了。对于方红生来说这小小的外界的刺激,竟真的影响了他生命的轨迹,直接成了他改变人生的诱因。
方红生比赵晓青等一块儿分配去的年轻人早到水泥厂十几年,岁数也大了十多岁。这样一来,方红生的生活阅历便比赵晓青丰富得多。“文革”开始时,赵晓青尚没有出生,而方红生则是一名红小兵了。按理说,即使是红小兵,那也不过是个毛孩子。然而,孩子与孩子则大不同。方红生则属于爱动、疯闹、张狂的那种。在大部分小学生尚不懂得大批判为何物的时候,方红生便在他所在的小学,跳到体育老师嘴里叼着哨子指挥全校学生作广播体操的台子上,踮着脚,揪住一个字一个字教他汉字的年轻的女老师的长发。咬着牙,用力地揪,还边揪边叫着:“低头,你跟老子低头认罪!”这个女老师一定是腰弯痛了,抬起头,甚至不由得抬起右手来理理自己被揪乱了的长发。方红生便又蹿着高地跳起脚来,重又将女老师的长发揪住,用力地往下揪扯,仍龇牙咧嘴的样子,尖着嗓子叫:“给老子把头低下,低下!”年轻女老师两眼里涌出泪水,扑嗒扑嗒地滴落到台子上。很快,“革命大联合”又将小学与当地的中学联合到了一块儿,方红生便又有了更大的革命舞台,竟然与大他几岁的中学生并肩战斗到了一块儿,竟然还有很突出的表现。一中的学生批斗老师,上千的男女学生簇拥在位于学校中心的大操场上,十多名学校领导、男女老师就站在操场的北端。一中的校长张廷灿也列为其中。这些人一律弓着身子,脑袋要触到了地面,有两个女老师的长发已经拖到了地面(后来当然被红卫兵剪了阴阳头)。学生先是整齐地呼喊着口号,很快口号声便杂乱了起来。近前的学生中有人跳了出来,上前去揪老师的衣领。后面的学生也有人呼叫着朝前拥,整个操场上的学生要挤压上去的样子。就在这时,出现了意外,那十多个被批斗的校长、老师,显然意识到了灾难的到来,逃生的本能使其倒退着往后撤去。因他们身后已为学校的学生食堂,这十多个校长、老师便在退到食堂墙根儿后,便疾速往东侧撤离,再往北侧拐,向着学生生活区跑去。而大操场上上千名的学生便一时炸了窝,呼叫着追去。也就在这时,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看见了一个身影,那就是蹿到中学里来闹革命的小学生方红生。他在涌动的学生中,突然一跃跳上了挡路的青砖垒就水泥抹面的乒乓球台子,再跨步跳下。又是一个跳跃,又上了另一个同样的乒乓球台子,双臂挥舞着,嘴里高叫着:“痛打落水狗,痛打落水狗!”再自第二个青砖水泥乒乓球台子上跳下,便蹿到了所有学生的最前面。终于追上了一位女老师,并顺势揪住了那女老师的后衣襟,一用力,那女老师突然“哎哟”一声惊叫,被揪倒在地。后面的学生高叫着,呼啦一下追了上来,那人群的中间便听到了一声女声的凄厉的惨叫。
多少年过去了。一天,市教育厅的张厅长来静河县检查工作,不仅县教育局长作陪,连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马秀山等领导也出面招待。当卢子江局长汇报了本县的教育情况后,在座所有人的视线便将目光投向了张厅长,大家还赶紧展开桌面上的本子,以便记录张厅长的指示。不料,张厅长的目光突然转向负责教育的副县长马秀山,问:“你们那个革命小将呢?你们那个革命小将现在在哪儿?”马副县长以及所有在座的人都不禁一愣,不免在心里嘀咕:革命小将?是说谁?还是卢局长反应快一些,忙答:“厅长是问那个叫方红生的吧?”张厅长说:“对,就是他!他在哪儿?”卢局长及其他同志好像真的不了解方红生眼下的情况。马副县长迟迟疑疑地说:“方红生好像、好像在工业局武装部当干事。”张厅长追问:“好像?到底在没在哪儿?”马副县长当即电话联系,果然得到了印证。马副县长的电话刚一放下,张厅长本端在手里的水杯“啪”地蹾到了桌面上,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什么?你们的‘三种人’是咋清理的?这样的人竟然能安排到工业局武装部当干事?把你们县的组织部长给我喊来!”
很快,方红生便接到了通知,免去他在工业局武装部的干事职务,调往县水泥厂当了一名工人。
后来,有人问过张厅长:“你咋对方红生印象这么深?”张厅长说:“我在一中当校长,他跳过两个乒乓球台案子追打我们教英语的女老师李银绵,揪着她的长发,将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么多学生的脚丫子踏在她的身上,踩断了她的两根肋骨。”在座的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张厅长眼里闪闪的泪花,接着,几滴老泪滴落到胸前衣襟上。
据说,方红生后来多次找县委组织部申诉自己的意见,自然得不到令他满意的答复。一次,他又要去找,却突然听说自县革委筹委会第一副主任位置上贬到影剧院的当年的“造反总部”司令刘中意出事了。他也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大清河畔,果然见大清河底围着一堆人,方红生挤进去看,果见刘中意仰面朝天,脸上、发际尚沾着沙粒,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当然,他那次并不曾注意到白景丽也挤在人堆里。也就在这件事之后,方红生便不再去县委组织部找。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成水泥厂的老人儿了,方红生也便渐渐安心于水泥厂的工作了。
智者说过,击一猛掌,促其警醒。高志远给于方红生的这一通拳脚,对于方红生来说不啻于一记猛掌,使其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方红生自此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改过去的大大咧咧大腔大嗓粗粗拉拉的样子,为如今的沉默寡言,眉头微蹙,一肚子心事似的。一时,有人为高志远担心,对他说:“你小心方红生向你报复。这小子是啥事都做得出来的!”高志远笑笑,说:“他敢!他真要报复,那一天就即会冲我来的,不会等到现在,他是有其他想法。”
方红生真的有其他想法。那一天,高志远的一句“你成不了啥人物头儿”的话惊醒了他,他先是想到厂子里赵晓青等都是没啥背景的人,而与他们同时分配工作的中专生,却到了行政机关或邮电、供电等好单位,赵晓青等便牢骚满腹,而自己竟然在这单位一干就是这么多年!想到这儿,他的心底突然冒出市教育厅张厅长的影子来。本来工业局武装部干事干得好好的,却让这个老家伙给搅黄了。听说这老家伙早死了,那么自己还甘心于现状?再说了,和自己同时参加工作的甚至晚自己几年参加工作的,一个个都他娘的牛屄着哩!像袁星那样嘻嘻哈哈的样子,连走路都侧着个膀子斜着身子一晃一晃,如今竟当了商业局的党委书记兼局长了,有黑色的“四个圈”的专车坐着。司机也和他一样没有正形,一旦车停下,臭脚丫子也敢伸到前车窗外;像王庆一个县政府机关里送机要的,机关里的人们都喊他小王小王的,后来竟一下子下了基层乡镇,被任命为高官屯乡的乡长。好像上边是个人都比基层干部强得多似的。离县城二十多里路,家住在县城,天天上下班车接车送;还有那个个头矮矮的倒是胖胖的赵满囤,大会上发言,政策研究室里的干事们写了稿子,稍长些的句子都念不完整,加上鼻音又重,发音又不准确,坐在后排的人们听都听不明白他讲的是啥,而那晚看本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这家伙竟然出现在主席台上,主持人竟在他的名字前冠以县长助理的头衔!这一切简直令方红生忿忿然了。哼,自己哪一点比这些家伙差?这些家伙哪一点比自己强?嗯?
这天,下了晚班回到家里,方红生的正在做饭的妻子看到方红生阴沉着脸进了家,斜着眼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心里便有些怨艾。饭好了端到饭桌上,方红生端起饭碗就吃,依然一声不吭。他的爱人终于忍不住了,先是将自己的饭碗往饭桌上一蹾,接着,鼻腔里“哼”地一声,一双筷子便要触到方红生的脑门上了:“你呀,你!一天到晚,低头耷拉脑的熊样,啊?让我这当老婆的都没脸见人!你看人家赵满囤,人家都当上县长助理了,你还跟人家是同学呢,哼!你看人家的老婆,出了门,眼睛都看到天上了。你啥时也能让你的老婆出门仰起头走路?”方红生一句话不说,闷头吃完饭,将碗筷一放,便出了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个仨亲俩厚的。方红生拐进了与他颇能说到一起的同事老张家。老张果然揣摩透了他的全部心思,却并不说一句规劝的话,竟突然冒出一句:“听说咱厂的朱厂长要退了?”方红生不作任何反应,仅仅听听而已。他也知道厂长朱至方今年已经五十又九,即要退休。但他并没有理解朋友的意思,而老张也便不再说话,脸上呈现出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两眼定定地逼视着他。方红生便意识到这话里有话,他疑惑地看着对方,突然醒过味儿来,不觉“哦”地一声。他的脑际一闪,终于冒出一个念头:我要取而代之!这样的念头一旦冒出,他的胸腔里便“咚咚”地跳,眼睛陡地一亮,脸上也倏忽间掠过一丝惊喜。他并没有急于向同事吐露自己的心声,却反问:“真的?”对方说:“那还有假?听说朱厂长已经向局里提出退休申请了。”同事自方红生情绪的变化上便又读懂了他的全部内心。方红生不由得说:“我去找工业局。”同事便说:“用得着找工业局?如果咱们厂是个好的赢利单位,一旦有个空缺,局里早派人来了,你下边再有好样的也别想挤占这个位子,也别想提起来,这道理你还不懂?像咱们这破单位,总是摘不掉亏损的帽子,你说谁肯到咱厂子里来?”同事说的倒是真的,不光工业系统如此,哪一个系统不是如此?基层正职有个空缺,副职你该有提升机会的,其实,错了,上级早将自己身边的人派来了。而没啥意思的单位,你给按个官儿,人家还不乐意来呢。方红生的脑袋瓜儿还是颇灵的,对方一点即透:只要能让厂长朱至方往上边一推荐,那这个厂长的位置也便八九不离十了。
方红生当晚回到家里仍然一句话不说,但他的情绪在之前显然不能与此刻相比。他在心里酝酿着一个大的行动,这行动会让众人吃一惊的!哼,什么他娘的高志远!到时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方红生曾想到给厂长朱至方送礼,但他当即推翻了这个念头。经过一夜的考虑,他终于作出了一个大胆而又至关重要的决定!他要找一位特殊人物刘占魁,他要借助刘占魁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夙愿!
关于刘占魁,在静河不能不说是一个人物,而真正认识刘占魁的人并不多。与刘占魁相识,或与刘占魁打过交道的就更少了。但全县无论男女老幼却没有人不知道刘占魁,没有人没听说过刘占魁的大名的。这是因为刘占魁厉害,有两下子!刘占魁心狠手黑,无论大小什么事,放到刘占魁手里,没有摆不平的。刘占魁实际上即是公安部门打黑除恶斗争中的对象,最典型的黑社会,最典型的恶势力!然而,刘占魁又恰恰在公安里有人。公安一有涉及到他的什么具体行动,刘占魁即会得到信儿。执行任务的公安人员到了他那儿,则会一切正常,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刘占魁也便长期太平无事。这样一来,刘占魁真的非同小可。一切正常的部门、人员诸如政府官员、党委领导、执法部门反倒没有多少的威慑力,而人们却往往慑于刘占魁的威名。这样一来,连那些外地到静河本地作买卖的人,一旦与人打交道,也会先说“我和刘占魁是哥们儿”,或者说“我与刘占魁熟得很呢”。就是那些逃债的一旦被债主逼急了,也常说:“再逼急了,我找刘占魁废了你!”
事实上,关于刘占魁的厉害,亲历的人或者亲眼目睹的事并不多。但近日倒真的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却真的让人们见证了刘占魁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