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偏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车开来,高志远回头看去,脑子里刚冒出“就是这辆车吧”的想法,那车便像上次一样,在他的面前缓缓地停下,车窗玻璃下来了,探出一个脑袋来,朝着他笑嘻嘻的。而这正是高志远要找的田师傅。他刚想说话,门卫便冲着“田师傅”叫:“田老板回来啦?”高志远听了心里一激灵,想,“田老板?”也改嘴问:“怎么成了田老板?当老板啦?这厂子是你搞的?”田长安仍是笑嘻嘻的样子,不回答他的话,却把另一侧的车门打开,冲着高志远说:“上车!”高志远真的将自己的自行车扔在门卫旁,探头钻进车去。这车直奔厂区南侧的一幢二层楼前,停下,两人下了车。高志远以为田长安要让他进楼哩,却只向那楼作个手势,说:“这是我的办公楼。走,参观下我的车间。”便领高志远向那一排排的车间走去。高志远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看呆了。
这车间跨度极大,长足有二三百米不止,大车间里有几十台大型机器,机器一侧,有一束电火花闪着蓝盈盈的火苗,持续地发出“咝咝”的声响。顺着那机器有长长的钢管自一侧向另一侧穿过,进去的是有缝管,出来后管的一侧便留下电弧焊接的一条焊痕,成了无缝钢管了。高志远听到田长安向他介绍:“这叫高频焊。”高志远的目光先自偌大的车间扫过,再落到一台机器上,最后落到发出持续“咝咝”声电焊弧花上。良久,又将目光转到车间靠墙一侧的高高的产品垛子上。依然没有说话,有的只是惊叹,惊呆。后来,田长安又将高志远领到另一个同样规模,同样多机器,同样的生产线前看,高志远唯有惊叹还是惊叹。最后,田长安才将其领到办公楼里,让其坐到那宽大的大沙发里,他便又看到了田长安使用的偌大的有着双层台面的老板台,再将目光盯到墙上镶在镜框里的写有田长安名字的营业执照,他便彻底服气了。到了这时,也便不由地对田长安的发家史产生了兴趣。
田长安转业到了本县的房管局。作为一名部队的政工干部,田长安本可以转业到县政府或县委哪个部室委办的,这样便对路些。但没有,没有的原因,便是因为县武装部党委在田长安转业干部登记表上,有关本人素质业务专长栏里,虽然措辞婉转但也表述清楚的结论:该同志思想表现一般,组织纪律一般,文字水平一般,个人主义较强,私心杂念较重。就是这三个“一般”以及“较强、较重”,组织部门便将其分配到了房管局。意图很清楚,在那里作些公房管理工作吧。也是由于这几个“一般”以及“较强、较重”,房管局也便将其安排到了公房管理科,负责公房修缮。反正与那些沙石料打交道,文字水平再一般也能对付得了的吧。当其他安排到行政机关的同志还在为其惋惜的时候,他却非常愉快地到新的岗位报到,真的来搞房屋修缮,与沙石料之类的东西打起了交道。
原来,那个时候不比时下,实行了商品房。当初无论行政、事业、工矿企业,凡非农业户口的各个家庭均可福利分房,即住的统统为公产房。新起房屋尚且不论,只那历年来陆陆续续落成的公房,便随时都有大量的修缮任务,这也便是新到的田长安,与沙石料之类的活计打交道的缘由了。具体点说,是田长安负责带领拉沙石料的大拖拉机,赶往各个修缮点。而田长安很快发现这拉沙石料的大拖拉机,都是租用县城周边农村农民的,而田长安偏偏刚得到了河南老家的信儿,得知在生产队撤销时,老家竟以极便宜的价格拍买到一辆胶轮大拖拉机,当然带着拖斗。这一发现,便让田长安的脑瓜转了起来。
很快,田长安走进自己科长的办公室,对科长说:“科长,我有一个想法。”科长问:“啥想法?”田长安说:“节约房屋修缮成本的一个想法。”科长便即对刚报到的这位田同志感了兴趣,追问:“啥想法?说说听听。”田长安说:“咱们租用人家的拖拉机,一辆拖拉机一天50块钱,如果一天30块钱,一个月该省多少运输费用?50减30得20,20乘30天得……”田长安说着,嘴里便嘀咕起来,要给科长算账。科长一听,“嘿嘿”笑了,向他摇手:“算了,算了,别算了,这账小学生也算得出来,可你给人家减下来,人家干吗?”田长安便胸有成竹:“我可以找到30块钱的!”科长“哦”了一声,非常干脆地拍板:“有便宜的咱偏用贵的?咱傻了?只要有便宜的,咱立即辞了他们贵的!”田长安即捎信儿,将千里之外自家的那辆大胶轮拖拉机连同拖斗开了过来,以每天30元的价格顶替了过去用的拖拉机,这便成了田长安起步的开始。就是田长安自家这辆拖拉机的启用,便成了其资本积累的开始。虽然“薄利”,但半年下来,田长安一算账,便惊喜万分了。自己的收入早已远远超过了拖拉机的成本。而全县那么多的公房修缮任务,田长安便即作出决定,再添一辆大拖拉机,一同投入使用,自己的收入也便翻番。
田长安由此尝到了甜头。第二年,便又将全部所得,购得一辆黄河牌大货车,将沙石料场也包了过来。大货车专门负责到沙场、石料场、水泥厂拉货。田长安的“事业”便已见端倪,经济实力以极快的速度膨胀了起来。
对于田长安的做法,房管科长甚至房管局的领导脑子里都曾冒出过很大的问号:他这样干行吗?是否假公济私?但领导认真地审查过其工作,甚至还清查过他经营的来往账目,均无可挑剔,工作与以往同比,却更加好些。恰遇当时的政策鼓励承包,田长安便凭借着自己迅速积累起来的成本,借机将房屋修缮工作中的房顶烫油等工作也承包了下来。由此,又衍生出门窗修理、砖瓦运输,以及泥瓦匠工队,很快又承揽起新的公房的建造任务。再后来,田长安一发而不可收,他将目光盯到更赚钱的钢铁产业。当县城东经济开发区的工作实施后,田长安竟奇迹般地筹集到了一大笔资金,自市里请到了技术人员,投资搞了一座规模相当可观的高频焊管厂。这便是高志远看到并为之惊叹的那个厂子了。
由此看来,田长安自部队转业,也便是其“事业”的开端,转业成为其走向辉煌的契机。偏偏耐人寻味儿的是,田长安的转业,恰恰是因高思明认为的思想素质、文字水平、组织纪律等诸多“一般”,更要命的是因其“个人主义、私心杂念”“较强、较重”。时至今日,田长安是该怨恨自己的老领导呢?还是该感谢自己的老领导呢?
高志远带着诸多感慨回家了。一进家门,便用视线寻找自己的父亲高思明,脸上则带着让人难以琢磨的神色,而心里不知是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父亲,还是将这信息隐瞒起来,而当他的视线与父亲的视线相对时,便察觉出父亲眼神中隐含着什么。高志远犹豫了一下,父亲则先开口了,说:“今天出去有收获吗?”不待高志远答话,又说:“是不是去找那个田长安了?你说你找他干啥?当了个司机,对你能有啥帮助?嗯?浪费时间嘛!”高志远便收回了目光,借挂衣服的机会,背朝着父亲,说:“你不了解情况。”高思明说:“我不了解情况?不了解田长安?嘿嘿,一个材料都写不出,一句话都说不成句,错字白字连篇,倒是私心严重……”高志远忙打断了他的话:“爸,别说了,别说了。”高思明说:“这有啥?这是组织上给他定的结论,又不是我瞎说?”高志远没好气地说:“人家私心严重,正是私心严重,才‘私’出成绩来了呢!你没私心,大公无私,可好,‘公’出啥了?”高思明一听,便听出儿子话音有些不对头,但仍然不可能猜测到田长安今天的状况,他禁不住“嘿嘿”笑了,说:“听你这么一说,私心反而对了,公心反而错了?私心严重,倒‘私’出成绩来了?还有这等奇谈怪论?”高志远显然不愿听父亲再发这样的谬论了,便截断他的话头,说:“人家田长安当了老板了呢!”高思明听了,仍“嘿嘿”冷笑,说:“老板?如今老板多了,遍地都是,那捡破烂的还说自己是老板呢!”高志远嗔怪父亲,说:“爸,你别说了,人家田长安现在都搞了好几个企业呢。像县有线电视上常播的高频焊管厂,那就是人家田长安搞的嘛!”
高思明一听,真的不说话了。他在刚刚关上的本县有线电视里又一次看到了高频焊管厂的消息。还有该厂厂貌及车间的镜头。节目里讲了,其实就是不讲,观众自那规模也便不难看出,这一家厂子的年产值不会低于千万。高思明显然以为儿子搞错了,说:“真的?你搞错了吧?田长安能搞出那么一个企业?”高志远说:“我亲眼看到的嘛!”高思明不说了,只在嘴里喃喃道:“会是真的?不会吧!”而一旦儿子高志远谈了自己了解到的田长安的发家史,高思明真的一句话说不出了。
然而,此消息在他心中激起的浪潮却汹涌澎湃了起来。高思明感慨颇多:一心扑到工作上,大公无私,为党的工作忠心耿耿几十年的,到头来,却两手空空。而私心严重,私欲膨胀,个人利益第一的反而对了。私欲越严重,反而越事业有成了,当大老板了,坐豪华车了,住豪华别墅了。而这一切,与自己这样的一辈子大公无私者无缘。革命的不如不革命的。高思明感慨万千了。这时,高志远说:“田长安还说感谢你呢。感谢你的严厉批评,让他注意了学习;感谢你的严格管理,让他有了进步;感谢你让他转了业,让他有了开拓‘事业’的机会。”高思明听了,一时糊涂了。他琢磨不透,田长安的话是正话,还是反话。
高志远显然注意到了,父亲在听到昔日部下田长安发迹的信息后,情绪上的异常反应,但他断然不会想到父亲因这些有意味儿的思索而引发出诸多的感慨。他知道父亲心里会不是滋味儿的,但在他看来,父亲的不是滋味儿,仅仅就经济实力而言。在今日本为领导的与昔日的部下实在是不敢相比的了。高志远再没在父亲面前多说田长安一句,他不愿再过多地刺激父亲,但他仍然对父亲说:“今天,转了一天,能搞点什么呢?仍然一无所获。”他之所以这样说,依然有因父亲当初阻拦自己工作调动而在思想上惩罚父亲的成分。而田长安的事迹对于高志远本人来说,无疑是个激励。此刻,他的心头似乎没了初下岗时的痛苦,却平添了诸多急于创业的激情。他想到了与自己同时下岗的赵晓青,他想与其交流一下这几天所得到的有关信息,也交流一下“干一番事业”的激情。当然,他也急欲知道自己昔日的同伴儿赵晓青的近况。
第二天,高志远去找了赵晓青,结果,却发现赵晓青比自己的情况更糟。这不仅在于赵晓青与其爱人郑玉凤同时下岗,思想压力、就业压力更大。更在于赵晓青的母亲白景丽的事,让其苦恼不已。白景丽与王顺昌的绯闻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有更进一步发展的迹象。而赵晓青的妹妹赵晓红显然受其母亲的影响,竟然也传出一些不雅的故事。这对于赵晓青不能不说是比下岗更沉重的打击!